东街邱府。
邱府门台古朴,全以青石铺地,行路两旁点缀着修剪得宜的绿植与盆景,里头的砖瓦草木、亭台楼阁,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
有一只喜鹊从院外飞入,振翅而行,一路飞过重檐。最终,落在了主院的檐角上。它黑色的羽毛被日光镀上一层淡金,在院里轻啼着。
侍立在主院门口的管家仰头皱眉看了喜鹊一眼,朝外头招了招手。“去,把那鹊儿给我赶了。”
被唤过来的小厮迟疑一瞬,“可……这是喜鹊。”
管家恨铁不成钢道:“这鹊儿在此处叫着,万一扰到了主家谈事情,第一个发落的就是你。你不操心操心自己,反倒担心起鹊儿的命了?”
小厮闻言,哪里还敢怠慢,急急忙忙地就跑去找赶鹊儿的竹竿。
见鹊儿三两下被赶走,管家这才抬眼看了主院里紧闭的门扉一眼。
老天保佑,还望今日别处什么大事才好。
主屋里头奢华的红木椅上,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子恍若无骨,就这样斜斜地倚靠在凳子上,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撘地轻敲着把手,随意倾身向下。
在他的下头,瑟瑟跪着二人,赫然是邱月同她的父亲邱承明。
上头的少年不说话,父女俩便一味垂首跪着。
直到邱月觉得自己的双腿近乎发麻,才听得少年轻启薄唇问道:“邱令史,你到此处有多久了?”
邱承明连忙伏身回道:“禀郡王,草民到此地已然半年有余。”
说完这句话,他似觉不妥,将额头抵到地上,闷声道:“承蒙郡王厚爱,小人早已辞官,如今已不是令史了。”
少年单指勾了勾额发,“令史或是侍郎,不过是本王一句话的事,你怕什么?”
屋里明明放了碎冰降温,邱承明的发间还是控制不住地沁出汗来,“草民……草民……”
如此狂妄之语,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往下接。
好在少年没再同他说话,转而对邱月慢条斯理道:“早在京城就听闻邱小姐姿容姝丽,锦心绣肠。”
言语间,他已经从红木椅上走了下来。
邱月还没想好该如何回话,下一瞬,她的下巴就被少年强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紧紧箍着她的下颌。
少年左右打量着她的面庞,明明看着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形似狐狸的眼睛微微眯起,紧接着,她就听得头顶上传来少年的声音,“今日一见,所言倒是不虚。”
第一次被异性这般打量,邱月放在身侧的双手紧握,面颊通红,侧了眼瞳不敢直视对方。
直到片刻后,她的下巴才被放开。
被少年箍着的地方有些生疼,怕是起了红印。但邱月不敢多言,只伏跪在地道:“郡王谬赞。”
少年拿帕子擦了擦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戏谑道:“邱小姐既然久负盛名,不若来猜猜,我今日来寻你们父女俩为的是什么?”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深思熟虑良久,邱月才开口试探道:“郡王……可是为了乔姑娘而来?”
少年闻言,抚掌笑道:“不愧是邱姑娘,果真比京城那些足不出户的闺秀聪明不少。”
待笑声渐歇,少年才接着道:“听说,姑娘在女学上课?”
“是。”邱月应道。
“既如此,我有件事交代你去做,若是办得好……”他的话语停顿了一瞬,“你们邱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这句话落下,父女俩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色。
面前的少年,可是是当朝的广平郡王!二皇子梁王是他的亲兄长,生母贤贵妃如今执掌六宫风头无两,更是天子心尖上的人。
这样金尊玉贵娇养着的人,会屈尊到金台县已是闻所未闻,更遑论找上了他们父女二人。
邱氏没落久矣,若能得广平郡王相助……
邱承明脑中还在权衡之际,忽听得一旁的邱月道:“小女必竭尽所能。”
“月儿!”见女儿直接应下,邱承明面上闪过片刻慌乱,接着压着声音喝道。
广平郡王瞧着年纪小,但这背后难保没有二皇子的意思,若是入了这局,怕是要帖上整个邱氏老小的性命。这样的话,可轻易应不得啊!
他这一出声,打断了少年要出口的话。
少年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慵懒,骤然带了威压道:“邱令史可是不愿襄助本王?”
不过十七八的少年,说出的话却霎时让人冷到骨子里。
邱承明的身子一哆嗦,将额头重重贴地道:“草民不敢。”
少年冷哼一声,这才朝向邱月道:“你既是聪明人,那我便直说了。”
他接下来所说的短短几句话,让伏跪在地的二人被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可能办到?”待说完话,少年又恢复成那副懒散模样。
“小女……定不辱命。”邱月咬牙道。
她跟着爹到了这样乡野的地方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忘记了京城街市是什么样子。
面前坐着的广平郡王,是一个她在京城连面都见不上的大人物。可就是这样的大人物,却偏生同她在这样的小县城遇上了。
只要她能抓住这次机会,就能一举翻身,将往日嘲笑她的、看不起她的名门闺女一举踩在脚下。
见邱月应得果断,少年很是满意。目的达到,他利落起身,掸掸衣服起身往外走去。
像是想到什么,他忽得顿步。
在他下头,跪着挪动的邱承明忙垂头问道:“郡王可还有什么吩咐?”
少年淡淡看了红木椅一眼,开口道:“往后记得在这凳子上加一个金丝软枕,不然硌得慌。”
说罢,他甩着袖子出了门。候在门口的宋正齐见他出来,恭恭敬敬递上一顶黑色帷帽,护送少年入了轿子。
趴跪在地上的邱承明战战兢兢目送少年远走,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起了身来,坐到凳子上喘粗气。
一旁的邱月也缓缓起身,坐在了他下手的位置上。
回头看着女儿,邱承明心头不禁五味杂陈,他忍不住道:“月儿,此番你实在是太过鲁莽!你这般轻率地应下广平郡王所吩咐的事,岂不是在同严氏为敌?”
邱月闻言,也不辩驳,而是直接跪到邱承明面前道:“父亲,女儿自知此事太过草率,但这是我们能回京城的唯一机会了!”
凭她这段时日对乔元的了解,她只醉心于昆虫和农事,对别的一概无甚兴趣。就算她是严老弟子,怕最后只会和彭青一样,在司农寺领个差事,蹉跎到老。
可广平郡王是何许人也,他大哥,他生母,在这景朝权势滔天。只要能牢牢攀上这颗大树,她何愁父亲被免职连累全家。
“你……唉……”邱承明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起身扶了她起来,“好孩子,花一样的年纪,让你在这乡野这么久,实在委屈你了。”
“女儿不委屈。”邱月道。“只要能让我们邱氏再度兴盛,让女儿做什么都愿意。”
邱承明拍拍她的手,思忖良久后道:“罢了,你既应了这事,我们便要小心谋划,千万不能让严氏发现端倪。”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另一侧。
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邱府偏门抬出,绕城往西走去。几经辗转,换了辆很是豪奢的马车,这才往缓缓往醉仙居驶去。
宋正齐坐在马车靠门帘的地方,有意无意地偷看着上头斜倚着的少年。
少年淡淡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宋正齐正身,有些忐忑道:“主子,那乔元不过一届农女,直接杀了便是,何必这般纡尊降贵地去寻一个没落氏族合作?”
“蠢货。”少年斜眼看他。“你当百年严氏是摆设不成?严维运那老东西睚眦必报,我若动手,只要被查到蛛丝马迹,怕是会连累大哥在朝野上受到牵连。”
“可我们何不找一些更有势力的家族合作,邱氏如此没落,那邱承明还是家中不得重用的次子,只怕会坏事。”宋正齐道。
“邱氏是不够格。”少年指尖拈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声音带了几分蛊惑,“但你知道吗?只有从高处跌落的人,才会为了向上爬付出自己的一切。”
“我要的,不过是一把能为了权势付出一切的刀而已。”少年舔舔唇角,盯着葡萄看了一会儿,随后一口吞而下。
宋正齐见状,坐在一旁,不敢再吭声。
半炷香后,马车缓缓停在了醉仙居门口。宋正齐下了车厢,扶了少年下来。
二人还没踏入醉仙居正门,就被路过的小贩撞了个满怀。
琳琅的小玩意儿掉落满地,挣扎之中,少年的帷帽也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他那张比女人更为白皙的脸。
只一眼,小贩便知面前这人非富即贵,他立时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可还未等他话音落下,小贩便接被几个大汉直接提去了一旁的暗巷。
宋正齐顾不得其他,忙将掉落在地的帷帽捡起,想重新戴回到少年头上。
“不必了。”少年扯起嘴角,直接将帷帽丢到地上,往醉仙居内走去。
醉仙居对侧的茶楼一角,江稷正端着茶盏,很是玩味地看着自己安排的戏码。
但见到少年帷帽下容貌的一刹那,他的眼瞳猛然一缩,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
竟然是他!
广平郡王赵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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