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赤焰幻境
赤焰宫里空荡荡的，不像瑾儿之前想的那样。
天下生灵，都在揣测，当年高贵且法力强大的青衣天女，为何会在涿鹿之战后滞留人间，成了人神共愤，臭名昭著的旱魃？瑾儿也想不明白，只能认为是像大家伙传的那样，说旱魃贪图人间的享乐。
于是，进入赤焰宫时，瑾儿满以为会看到歌舞酒宴男欢女笑。却没想到，高大的宫殿内里空荡冷清。几天下来，瑾儿看到的宫女和侍卫，总共加起来都屈指可数。他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相互也不怎么交谈。
除了进宫时，有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吩咐了瑾儿负责打扫的几处房间，就再没人跟她搭过话。看来这里的人都奉行少说为妙。
但不管怎样，她见到那天下人憎恶的旱魃了----身材还可说窈窕，脸部却衰老沧桑，看起来像人族五十来岁的模样。这不奇怪，毕竟天下生灵，哪怕是神族，亦是有生有灭，有少有老。只是旱魃一身的年轻女子裙装，半披着黑白相间的头发，两耳侧那束头发则扎成俏皮活泼的小辫，看起来装束和模样十分不匹配，像老妇人穿上了小女儿的衣服。
旱魃很少现身，大概每隔四五日，会在大厅召集下军将士官。
而瑾儿最想见到的饕餮兽，则从来没有在宫内出现过。
“饕餮只听从旱魃一人的指令，应该是旱魃亲自在喂养。难道是养在旱魃的房间里？”摸熟情况后，瑾儿决定下次趁旱魃在大厅召集军将时，进到她的房间去找饕餮。可是旱魃的房间门口随时有个持枪戟的卫兵守着，得想个办法引开他。
机会来了。这天，旱魃现身，所有将士在大厅集结。瑾儿连忙端了水盆，往旱魃的房间走去。这里的旱鬼军将讨厌水，但却都特别喜爱吃鱼。瑾儿之前捡回一条鱼，悄悄养在水盆里。
水盆里水少，这条鱼挣扎着跳了起来。
“站住！”活蹦乱跳的鱼吸引了守卫的注意：“你从哪儿偷的鱼？”他拖拉着声音，一副找茬的模样。
“可不是我偷的，你还不快去，今天饕餮大人跑得远，带了好些河鲜鱼虾！大家都在那抢呢，我看有的装了一桶！去晚了可就没了哦！”瑾儿边说边用手捂着盆子，作势赶快跑走。
转过墙角，她放下盆子，等着那个守卫的反应。
果不其然，那守卫左右看看，仿佛下了决心，一溜烟朝外跑去。
瑾儿见已无人把守，迅速冲到门口，推开一扇木门，一闪钻了进去。那守卫很快会发现自己受骗，必须在他赶回来前，找到饕餮的下落！
瑾儿环视着旱魃的房间，跟赤焰宫一样的风格，简单到了极致。木头桌子椅子一目了然，然后就是靠墙的一张床，挂着青色帷幕。
瑾儿掀开帷幕，就是一张寻常的床铺，床上床下更没有半点饕餮的影子。
瑾儿有些泄气。看来饕餮兽也不在这里。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那守卫出去扑个空，现在明白中了调虎离山计赶回来了。自己这下可能得成瓮中之鳖了！
只有床后面能躲一躲！情急之中，瑾儿往床和墙的夹缝处挤。
“砰！”房门被一把推开，隔着隐透的青色幕帘，瑾儿看到来人居然是旱魃！
瑾儿紧贴着玉质的墙壁，下意识地再往里推挤。“哗~”墙壁居然应声滑动，露出一条奇怪的小道----一条泥土小道，两旁居然绿草如茵。
旱魃那快速赶来所携带的风都已经扑到跟前了，瑾儿来不及细想安全与否，赶紧顺着小道往里跑去。
好奇怪啊！这里是哪儿？山青水秀，温润清朗，跟一墙之隔的火热沙漠完全两样，倒有些像瑾儿那遥远的家乡九黎族……
更奇怪的是，旱魃居然没有跟上来！
瑾儿一边喘着气，一边打量着四周不可思议的景象。
“姑娘！”一声万分惊喜的呼喊传入耳朵。循声而去，瑾儿看到一个寻常打扮的青年男子，清秀俊朗，青色的衣衫，袖口为了方便劳作而卷起，背着一背篓的菜叶，层层叠叠的青绿上，放了一大枝娇艳欲滴的红色蔷薇。
男子放下竹背篓，走近瑾儿，双方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半晌，男子开口问道：“姑娘，你从哪里来？”
“我……”瑾儿不知如何回答，含混道：“从南边……”
“难道南边还有人活着？！”那男子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怎么会没有人？当然啊，我和我的族人，还有各种生灵万物……”
“怎么会！怎么会！”男子难以相信的模样：“我这十几年，带着娘子跨越山川大漠，见到的飞鸟都没几只，人更是没有！奇怪……可能我们走得不够远吧……看到你太好了！快跟我到我家去，我娘子看到你，不知道有多开心！我们十几年没有见到客人了！”
男子所说的话让瑾儿摸不着头脑。在这辽阔的奇异之地，瑾儿也没有可去之处，便接受了男子的盛情邀请，跟着他回家。
男子的家不远，转过山头，就看见了那土黄的房舍，乌青的瓦片上还有升起的袅袅炊烟。
“娘子！娘子！快出来看看！这位是……”还在几米开外，那年轻男子就兴奋地喊道。
“我叫……灵儿。”瑾儿有意隐瞒自己的姓名。
门“吱呀”推开，一只圆胖的小土狗先从门缝钻了出来，摇着小尾巴绕着瑾儿打转，跳起来咬瑾儿的裙角。
“皮皮，别无礼！”男子喝道，弯腰把那小狗抱到怀里。
待门缓缓开了，才从里面款款走出一年轻女子，窈窕绰约，俏丽美好…..瑾儿觉得她有些熟悉……那耳畔的两根细辫，那穿着，那眉眼……瑾儿打个寒战----这个男子口中的“娘子”，分明就是幻化了容颜的旱魃！
瑾儿正要往后跑，旱魃却温温柔柔地说话了：“灵儿姑娘，这里只有我和相公一户人家，不管姑娘要去哪里，现在天色将晚，非常欢迎在此歇息一晚再出发。”这女子温婉有礼，瑾儿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弄错了。
即便她真是旱魃，看来她绝对不愿在她相公面前显露真相。有这点制约着她，自己在这里暂时比在赤焰宫里安全。
青青正在准备晚饭。瑾儿挽着袖子，准备帮着到溪边清洗蔬菜。临出门，听到厨房里那夫妻二人在灶房间的对话。
“青青，山坡上的蔷薇花开了，我摘了枝开得最好的给你！”男子温柔地低语。
“好美！”女子赞叹道。
“哪里，青青才是最美的。”男子的声音真诚而宠溺。
瑾儿忽地明白了，如果这女子确定是旱魃，那令世人困惑的谜题----逐鹿之战后，天女青衣不知为何滞留不归，成了人间痛骂的旱魃----就有答案了。原来她是为了人间的情缘啊！但，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沙漠里冒出这么偌大个天地，却只有这对夫妇在这？
瑾儿狐疑地看着手边流过的溪水，又抓着一把野草在手心揉搓，但它们跟在九黎族的溪水和野草并没有两样。忽然岸上传来带着怨怒的女声：“该死的！你为什么闯进我的房间！”
瑾儿转头，看到那唤作“青青”的女子，此时一副嗔怒的模样。
“你的房间？青青姑娘，我不认识你，我进的……是旱魃的房间。”瑾儿装糊涂。
“哼，这里没有旱魃，只有青青。”她蹲下身来，跟着瑾儿一起清洗菜叶：“要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瑾儿也反将一军：“若青青姑娘逼得紧，我只有告知你相公实情，大家同归于尽……”
青青身体一怔，怒瞪她一眼。
瑾儿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这个世界里的“青青”，会不惜一切全力维护她的小家庭。她有了底气，进一步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跟赤焰城完全不同样貌？”
“赤焰幻境。”
“幻境？这片天地是虚幻的？怎么能做得到？”青青的回答，让瑾儿吃惊不小。
“哈哈，你一个人族有什么见识！”青青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营建赤焰城是为了什么？”
“哦……”瑾儿想起，每个被吸引来赤焰城的精怪，都要交出灵元，难道她用这些灵元的力量，幻化出了这个世界？
瑾儿仰头看天，再低头捏紧手中的菜叶，原来，这无比真实的一切，竟然是绝对的虚幻。
“我知道你来是要我的命，为民除害的”青青轻笑：“不仅你，各处的仙神精灵，都咒我早点魂飞魄散。呵呵，这个根本不用你们操心。”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相公是人族，寿命短。只要等上50年，我相公就会逝去。那时，我也自然跟着他了断性命，世间也就再无恶魔旱魃了！”
瑾儿不知自己看错了没有，青青的眼睛里，充满的是期待。
“你愣着干嘛？我说话算话，只要世人让我和我相公圆满渡过此生，来生，我愿吃尽苦头，赎回罪孽。”青青说得云淡风轻。
“怎么……你的相公……却是人族？”
“那是十年前涿鹿之战时，我施用的红云烧死了几乎所有蚩尤族和夸父族的将士……”
瑾儿闻此心里一紧。
“我穿行在遍野的尸体中，准备去河边清洗法器，以便返回天庭。却忽然被一双手抓住了脚踝……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少年军士，被红云烧得奄奄一息。他努力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出于好奇，我蹲下身去听他只有气息没有声音的话……”
说到此，青青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我本以为，他要求我救他，可是他却对我说,”姑娘，这里太危险了，赶快离开！”
“我永远记得，他在生命的生死关头，满眼关切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生命。这个人族郎君，对陌生人是如此，对自己的爱人，又会怎样的呵护呢？！”
青青转头看着瑾儿：“就是从那刻起，我想要当他的爱人。为了我们的生活不受打扰，我创造出这方幻境。我们很幸福，我经受的唾骂，损毁的仙缘，都非常值得。”
“你……和世人，只需要再给我50年……”青青那恳求的神情，让瑾儿几乎忘记了她亦是旱魃的身份。
“50年……”瑾儿想到，若带不回饕餮，50年后，九黎族早就灰飞烟灭了；而世人还要承受50载的高温，干旱，抢夺……
“若我们等不了呢?”
“哈哈，等不了也得等，我和世人已经对抗了10年，大不了对抗到底。只要有我的相公，此生足以！对了，若你敢在这幻境破坏我的生活，我一定加倍报复你的族人！若你识相，我可以放你回去，去告知世人再忍……”
青青突然停住，“嘘！我相公来了！”
隔了一会，瑾儿才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青青，有灵儿姑娘作伴，你都忘了我还等着菜下锅呢！”男子在河岸上爽朗地笑道。
青青警告地瞪了瑾儿一眼，随即温柔地回道：“灵儿姑娘跟我多聊了几句，这就好了！”
一顿忙活后，男子招呼着瑾儿吃晚饭。“灵儿姑娘别介意，我们这地界可能是当时被旱魃的红云烧过，几乎没有什么动物，天上无飞鸟，水里没条鱼，更找不到鸡仔鸭苗养养，只有蔬菜瓜果还长得不错。我和青青都是吃素食，不知灵儿姑娘吃得惯不？”
“有吃的就不错了，谢谢大哥和青青！”
“灵儿姑娘，不知你是南方哪里的？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九黎族的部族？”
“啊……”瑾儿正要回答，腿却被青青悄悄撞了一下。“哦，没有…..听说过……”
“姑娘，你再仔细想想，九黎族当年是蚩尤帝领导的大部族，应该是……”男子的神情有种深切的失望和担忧。
“呃, 大哥可是九黎族的？”
“是的，我姓黎，叫灵瑜……”
闻此，瑾儿全身僵住，手中的筷子险些滑落之间。她盯着眼前的灵瑜，说不出话来。这男子，竟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阿哥！阿爹说，阿哥当年死在了战场上……
灵瑜未察觉瑾儿的异样，自顾往下说：“当年随父亲一同参战，结果逐鹿之战中，父亲下落不明，而南方的家里还有母亲和一个年幼的妹妹……算起来，我妹子也该跟灵儿姑娘差不多大了！”
男子有些悲从中来，放下了碗筷，话音哽咽：“这些年，我往南方走了很多次，最远的一次，走了月余。我翻过丘陵大山，蹚过上百条河流，却始终没见到一个人，一头兽。我以为我和青青是大战后唯一幸存的人了，却不曾想今天遇到了你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姑娘！看来，是我走的路线不对，或者走得不够远……”
青青拉他坐下：“相公，别说了，既然有人活着，那九黎族可能也好好地存在着，以后我陪你去寻找。现在先吃饭吧！”
瑾儿痴看着灵瑜，却不能告知自己就是他的阿妹，阿爹和九黎族都还在，只是处在危机关头……
晚上，明亮硕大的月亮挂在夜空，不知这夜空，是真是假？瑾儿辗转反侧----阿哥在这幻境生活幸福，要告诉他真相吗？她历经艰险，就是为了带走饕餮，可若如此，赤焰城就无法维系下去，阿哥的生活也会被毁了；但若不如此，九黎族就得走向灭亡……能有其他办法吗？整夜难眠。
接下来几日，瑾儿在心里反复地盘算。
“灵儿姑娘，你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灵儿姑娘？”灵瑜询问道，却只见瑾儿痴痴地看着他，整个人魂不守舍。
“灵儿姑娘！”他皱了皱眉头，挥手拉回瑾儿的神思。
“哦……”瑾儿恍然地低下头，心事重重。
这几日，灵儿姑娘不再是初见时的灵动，沉默寡言不说，还常常就像刚才那样痴痴地看着他，这让灵瑜很是尴尬。回到房间，他对青青道：“娘子，你去问问看儿姑娘的打算。她一人来到这里，必定有什么要事，要启程的话我们也好送送她。”
“灵儿姑娘可以带相公找到南方部落，相公不让她跟我们一起长住吗？我看她特别喜欢盯着你看。”青青背对着他，似乎有点赌气。
“青青！”灵瑜揽着她的腰，柔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觉得不安。我这一辈子，除了娘子你，再不可能跟别的女子有瓜葛。我们自己就可以找到南方部落，不是吗？”
青青这才展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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