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临时遣散,陆晨跟着姜队还有少数的同事前往出事点。奔走途中,陆晨被告知这位车间的老员工平日里老实本分,而他的老婆和另一流水线上的小组长厮混在一起,几次劝说无果,中午三人还在厂房门口大闹一场,这位员工一时想不开便上了楼。
陆晨被这一信息冲击地头昏脑涨,平日里办公室忙里忙外,车间员工的家长里短又是另一番景象,她几乎触及不到。
陆晨边跑边询问:“你是说这位员工老赵,他的妻子和另一条流水线的组长睡……睡了?”
姜队一边带路一边回应:“是啊,是啊,车间的人都知道,那个组长姓孙,两人经常看电影,他给老赵媳妇买了好多衣服,还买过黄金项链,车间人都知道。”
员工的生活作风问题真是陆晨的大盲区,她硬着头皮询问:“现在是东窗事发了?老赵本人也知道了?”
姜队跟着解释:“也不是。老赵一直都知道他妻子和孙组长一起,睁只眼闭只眼的。这次是老赵媳妇要求买车,让孙组长先出钱付个首付,孙组长不干了。老赵媳妇哭哭啼啼闹,老赵看不下去,中午和孙组长在厂房门口吵了一架,没赢。下午又跑到孙组长那边吵,被底下的人拉开,老赵吵输了拉不下脸面,越想越不对头,就上了厂房的顶。”
事发突然毫无头绪,陆晨被带到了厂房A区的顶楼,行政部、人事部的几位主管已经站在那边,离着老赵有七八米远,苦口婆心劝说着“冷静点,冷静点……”
“先回来,先回来……”
“咱们坐下来好好说……”
……
老赵坐在顶楼边缘,五十来岁的样子,双脚悬空挂在外面,杂乱油腻的头发盖过耳朵随顶楼的风晃动飞扬,脸上都是岁月的愁容与盲目,他喃喃念着:“我没本事,我没本事……”他一开口,就露出了凌乱的有缺口的黄牙,他不看后边的那些人,也不听他们的声音,他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一排排工业园区的屋顶,无边无际,他在这儿打卡上班,也在这儿打卡下班,数十年如一日,一日却又像一生,忙忙又盲盲,一眼就到了头。
前方没有希望,亦没有出路,他甚至不知道他怎么就上了屋顶坐到了这里。
陆晨靠近来到了行政主管的身边,轻声询问:“怎么样了?”
行政主管焦急又无奈应道:“劝了好久,听不见似的。报警了,一会就到,可不敢出人命。”
坐在顶楼的那个人无动于衷,底下的一群救援队伍赶到窸窸窣窣操弄着各类救援设备。
一静一动,却是生死之间。
突然,一只鸟飞过,老赵的眼神随之一颤,随着鸟的踪迹被带到了更远方,他的双脚一动,身形一偏一晃,摇摇欲坠的样子,身后的人疾呼,“别动!别动!”
片刻,鸟无影无踪,消失于更远方。老赵的身形再一次回正,身后的所有人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等下去不是办法,陆晨轻移一步上前,颤抖着声音开口,“老赵,你好,听说你叫老赵,不知道你现在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你如果愿意相信我,可不可以请你先下来,我们好好聊一聊。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和我开口,我们好好聊聊,好么?”
回应陆晨的依旧是一片沉默。沉默之外,有风的形状,是大家在顶楼被吹乱的头发,衣服的样子。
陆晨不敢再上前一步,她再一次劝说,“老赵,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可以转个身先到我们这边么?屋顶风大,别吹着凉了。你先下来,工服薄,我让人拿件外套给你披上,好不好?”
回应陆晨的依旧是一片静默。沉默之外,有风的声音,刺呼呼的不间断,吹得大家丁点儿主意都没有。
行政主管在陆晨旁边小声说了一句,“下面聚了好多人,新闻车也开过来了。”
陆晨看着老赵的嘴巴一张一合,听不真切,她再一次开口,“老赵,你先下来,我们挨得近一点,这样我可以听得清楚点。”
姜队开口:“要不要谈点家人,子女之类的话题,触动他。”
行政经理赶紧劝阻,“别别别,可不敢提这个,怕他一激动就做了傻事。”
“用家人的温馨唤醒一下他,你看他现在,说什么都不听啊。”
陆晨蹙眉回应:“不要提这个,想想其他的方法。”据说有一座桥,因为死亡的人太多,桥上贴了些类似于“想想你的家人”的条幅,结果死亡的人数更多了。对于一个悲伤的人而言,普通人的温馨,也许就是他的逆鳞。
突然,人群中上来一个人,老实憨厚的阿达。陆晨对他有印象,G市展会的时候他在帮忙布展,撤展,每晚守到打烊。阿达不善言辞,只是说道:“老赵,快下雨了,快下来吧。”
老赵依旧无动于衷。
陆晨问阿达:“你熟悉他么?他有什么爱好?”
“同一层宿舍的,平日里喝几口酒。”
“还有么?”
阿达只是回答:“他是个好人,是我的工友,干活麻利,勤快。”
陆晨提取不到有益的信息,谈判桌上全是得失和利益,可是工业园区的顶楼,那是一条人命。生命,没有技巧,不能算计,最为珍贵,优劣利弊都要放一边。
劝说的人群中又开了个口,小陈也上来了屋顶,他站在陆晨的身后看着坐在楼顶边缘的那个人,神色悲恸,记忆把他带到了远方又拉回了现实,画面层层叠叠交错,人生如梦,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小陈站定说道:“老赵,以前我在车间的时候经常遇到你,你做的五斗柜特别精美,边角打磨几个熟练工都不如你。马上又要上线一批柜子,三千多套,你要不要下来教一教老陈,老李他们,免得他们几个又把家具做坏了,到时候帮忙返工的还得是你。”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老赵一回头,看着身后黑压压一群人,回应道:“你别骗我了,老陈、老李早上手了。边角挫圆,油漆要好,批灰工艺可不能少。”
小陈伸出双手像是接应他过来,接着说道:“是啊,你先下来,这批家具还是你来做,让别人做了,我不放心。”
老赵听闻缩回一只脚,在提起另一只脚的同时,神色蓦然一变,由无神变得愤恨,他吼道:“那个孙组长还是我带的徒弟,我们还是老乡,可是他……可是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突然,他猛地一转身,上半身由于惯性向下踉跄,他本能地伸开双手扑哧几下保持住了平衡才没有掉下去。
情况转瞬即便,令众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的心简直是悬到了嗓子眼,迟迟掉不下去。
“冷静,冷静……”人群中又是一声声颤抖的劝说。
安保人员在后已经全副武装,只要老赵能够转身往回走几步,营救成功的把握非常大,可是沟通没有进展,老赵依旧悬空坐在边缘,神色越来越激动,如果说刚才他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么此刻他陷入了自言自语的境地,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小陈耐着性子劝说道:“你很好,很优秀,车间不能离开你,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老赵回头望着这一片人,喃喃道:“车间有我,没有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陈迅速回应,是恳求也是真情,“怎么会一样呢?园区里的几只流浪猫流浪狗,不都是你拿着食堂的剩菜剩饭喂养着长大么。园区西面的几块荒地,你还种着好几种菜,都快要采摘了。你以后要不种了,这片地可就要被对面厂房的人占走了。”
老赵开始有来有往地回应:“都是我种的,谁能占走?一开始这片地就慌着,我清理了好长时间才种了菜。”
“种了不少吧?”
“可多了,玉米,番茄,辣椒,南瓜,西葫芦,小青菜……”
陆晨连同一众人听得瞠目结舌,原来园区西面的荒地还种了这么多蔬菜,平日里还真没注意到这些。
小陈慢慢也变得镇定,“是啊,你看流浪动物都需要你,果园也离不开你,流水线上还是你的工艺最好。生活就是这样好好坏坏,活着就有希望。”
老赵开始犹疑,一根筋似的说道:“你们读书人就会说好听的话骗我。”
“我哪里读过书,初中都没毕业。”
“那我初中还是毕业了的。”
陆晨望着身边的小陈,看着他同老赵一呼一应,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初中没有毕业,车间工作多年,他熟悉车间人员的工作,生活。这么多年没有被同化,反而经努力被提拔到了办公室壁炉部文员的位置,在这表象之下,是不是藏着巨大的一股劲与努力冲破了桎梏才站到了这里。
终于,在小陈的耐心劝导下,老赵迈开了步子缓缓地从边缘起身走到了人群中。
小陈率先上去拥抱了他,身子是用力的颤抖,一老一青两个人,片刻都是满眼泪痕,既是释放,又是和解,一切尽在不言中。
屋顶的人渐渐散开,楼底的救援设备也逐一拆解,公关部那边应对着前来的媒体,行政部商讨着如何协调好事件中的几个人。站在楼顶的时候觉得时间漫长,陆晨一行人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又觉得时间短暂,只是会议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会议匆匆遣散,陆晨只留下几位部门经理商讨如何应对可以达到客户的诉求,几个人筹谋划策倒也提供了不错的点子。
临近下午五点,陆晨和壁炉部的几个业务在做最后的商讨来应对明天同客户的视频会议中可能会遇到的问题。突然,公关部那边电话打了进来,说网络上有言论开始扩散,画面是老赵坐在楼顶边缘,视角从下至上,标题却是骇人听闻,“居安人文关怀为零?是什么让他坐上了屋顶”。新闻里绘声绘色地讲述居安近期的质量问题,以及薪酬,加班等条例,还牵扯了前几年一位员工猝死的事情,表明居安的人事制度“铁面无私”,“不得人心”,其中频频出现的“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等字眼引的读者遐想无限。
Julia坐在陆晨身边看完这篇推送,气得火冒三丈,斥责道:“这也太离谱了!通篇假消息。”
壁炉部另一业务也愤愤不平,“是谁要这么对付我们公司?几个小时就上了推送。”
陆晨陷入沉思,最近国际上的家具大新闻是M国最著名的品牌折扣店LINE STORES与原来港城代理公司闹掰,他们将亲自带买手团队前来亚洲寻找优质供应商开展合作。LINE STORES非常注重供应商的人道主义精神与名声,不少大小工厂都密切关注这个大客户的东南亚之行,下个月他们就将来到国内考察。居安这个时候被爆出这个新闻,导向这么明显,会不会是同行下了黑手?
这个时候,陆晨的手机再一次响起,她打开一看,是秦朗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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