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细细密密的。
“汤是驱寒的。”
言穗话说的简短，把碗推向单拓。
堂堂一个皇子，缩在街角淋雨，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又怎会相信。
单拓木讷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说的，言穗端正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先开口。
但是等了许久，单拓也没说出一句话，甚至没看她，只是盯着面前的那个碗，盯到热气彻底消失。
夜色渐深，言穗不免疲乏，此时倒有些想念单昭那直接劲了。
见单拓始终无动于衷，她决定回去休息。
“五殿下若是有事，唤门口婢女便是，我就不奉陪了。”
脚步放轻，她便真的离开了。
回自己房间，琴心正在给她铺床。
“小姐，你这随随便便将人留宿在府里，老爷要是知道，定要说你。”
言穗扑向自己的床，翻个身，“老爷怎么会知道呢？”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倒不是我想留他，但既然碰见了，总不能不管。如此颓废落魄的样子，让别人看见了也不好，便也只能带回来了。”她还是解释道。
听起来是有道理，琴心撅起了嘴，“但是，我们明明和二殿下走得近，五殿下明明算咱们敌人啊！”
“话虽是如此，但……”手指敲打在被褥上，她躺着闭上了眼睛，“暂且先如此吧。”
琴心自顾自点点头，收拾一番便出去了。
第二天天气格外的好，空气中还有雨后泥土的清香。
在意识还朦胧的时候，言穗便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到窗边，想看看今天的天气如何。
刺眼的光让她不受控制闭上眼，待她缓过来，慢慢睁开眼，面前站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在冲她笑，逆着光，如临梦境。
言穗瞬间就精神了，原本半睁的眼睛张开，火速把窗户关上。
她脸都没洗，更别说梳妆打扮，竟还被人看了去。
她这边还在懊恼，琴心已经端着水进来了。
“五殿下一大早就过来了，跟昨天比换了个人似的，你没醒他就在院子里等，也不知是何时走到窗户前的。”
琴心偷瞄一眼自家小姐，“没关系的小姐，你本来长的就好看，即便刚睡醒也是漂亮的。”
清水倒映自己的脸，言穗睁大眼睛好好审视了一下自己，以此来判断琴心所言的真实性。
一捧水拍在脸上，罢了罢了。
如她所料，等她梳洗过后打开房门，单拓就站在门前。
“清砚县主，早安。”
“五殿下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好。”
单拓一直都笑着，还有那么一点和单昭相似的地方。
“昨日心中郁结，本想街上走走，奈何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雨。心中愈发难受，更没料到那样狼狈的样子会被你看到。”说着说着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得谢过清砚县主你的收留。”
“五殿下客气了，不过竟有事能让五殿下这难过，莫不是心上人跟别人跑了。”言穗走出房门，随便乱说。
单拓一愣，随即否认，“那倒不是，在下并没有心上人。”
“五殿下莫紧张，我开玩笑罢了。五殿下起得那么早，这会儿可是饿了，我叫厨房给你送些早膳来。”
单拓脑子忽然就乱了，怎么这清砚县主说话没头没脑的。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谢过县主好意，不过在下还有事处理，就不多留了。”
他其实还想和她说，希望她不要将昨日见到他的样子与旁人说，但，她好像不是个会透露事情的性子，那也没有提醒的必要了。
言穗看着他离开，松了口气。难过郁结成那个样子，一晚上自己就好了，作为对手，一定不好对付。
“小姐，我们先用早膳吧！”琴心提醒道，“还有啊，泱妃娘娘的生辰好像快到了，你看看送什么好，若是送珍奇的东西，还得计划回去取呢！”
“泱妃娘娘？”
“就是刚走的五殿下的母妃啊！”
……
单拓出了言府，直接回宫。本是心情颇好回来，看见自己宫门前等着的老嬷嬷和宫女，所有的好心情瞬间消散。
“殿下您可回来了，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过会儿我自己会去见母妃。”
他试图绕开她们，奈何小宫女成排挡在面前。
“她们昨日便在这里等了，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回了殿下，还望殿下不要为难她们了。”
无名之火在心中燃起，就是因为从来不为难她们，他才会被处处掣肘。
“让开！”
宫女都低着头，一动不动。
僵持许久，以单拓的妥协为结果。
踏进母妃宫门的那一刻，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立马回来了。
泱妃坐在主位上，细心摆好早膳，等儿子过来，到门口了，又起身去迎。
“你可算回来了，母妃担心了你一晚上，昨日离开丞相府，你去哪了？”
单拓冷静下来，“昨日挨了舅舅的训，心情不好，便在外面随便走了走。因为下雨，便随便找了个地方留宿了一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妃又何必担心这些。”
“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和你舅舅对着干，你舅舅都是为你好啊！他向来脾气不好，若是说了重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单拓心里有气，真不知道母妃脑子都在想什么。姜谪到底是为他好，还是只是想靠他这个皇子身份巩固自己的权势？这实在是不好说。
“你就别犟了，照你舅舅说的做，总不会有错的。”
“可那是无辜的人！”
“自古坐上那个位置上的人，哪个手里是干净的？你又何必在乎这些。这些人不死，死的就是我们，难道你真要看着你母妃去死不成？”
泱妃劝着劝着自己也来气。
单拓已经明白了，无论他再怎么据理力争，母妃都不会站在他这边的。
看他不争辩了，泱妃也算受到了点安慰。
“母妃想好了，过些日子寿诞，母妃就去皇上面前给你求个恩典。你早该成婚了的，只不过你舅舅觉得，你的婚事该更有用一些，才一直拖了下来，如今也算是时候了。”
单拓一惊，“母妃为何之前不与我商量？”
“你这孩子急什么！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吗？我和你舅舅说过了，你娶谣谣为妻，纳言家那个丫头为侧妃。”
单拓惊起，“母妃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谣谣是我妹妹，言家的丫头，说的轻巧，那是清砚县主，哪有县主为侧妃的道理，再说，母妃怕不是忘了皇后的教训。”
“母妃自有母妃的道理，你这孩子如今怎么越发急躁了！”泱妃也站了起来，她儿子以前多么彬彬有礼一个人，如此愈发没有皇子的样子了，实在令她忧愁。
“谣谣虽说是你妹妹，但也是你舅舅最看重的女儿，是日后站在你身侧最好的选择。至于言家那个丫头，即便是皇上亲封的县主，那也只是有名无实的，不过是看重她们言家在百姓中的声望而以。母妃让你娶她也是因为她有用，不然一个商贾之女哪配得上你。单昭那个小子这个时候回来了，为什么？那是因为皇上宠他，他也算单洺手里的筹码。如今皇上也的确喜欢言家那丫头，有了她，或许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母妃又怎会像皇后那样愚蠢，我知道春猎之时她将赠花给了你，谁都知道单昭最擅武艺，她却偏偏给了你，总不会是偶然吧！把这件事与皇上一说，皇上必定会允的！”
单拓觉得可笑极了，什么都是应该、应该，什么都是有用、有用，可这是小事吗？难道不应该由他来决定吗？嘴里说着商量，背地里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后逼他来点头。
他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拓儿！”
泱妃气急，如今都敢这么走了。
“拦住他！”
宫女赶紧上前，但平常是五殿下不与他们动手，不代表他们真拦得住他。单拓反手将她们推开，倒的倒、摔的摔。
“废物！”泱妃大骂，而单拓早已不见身影。
……
单洺看着趴在旁边的单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在自己宫里好好养伤，你跑我这来干嘛？”
“我好无聊啊，哥。”
单昭抬起头，满脸真诚。
单洺手里的卷宗马上就要拍在他脑袋上，但想到他还受着伤，又收了回来。
“先养伤，等伤好了，你想干嘛都没人拦你。”单洺当真是无奈，一个弟弟负伤还想着到处跑，一个母妃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其乱跑。他这个做兄长的，夹在中间，只能叹气。
“我这伤没什么的，再说我又不干什么，就去外面随便走走，你就别告诉母妃了呗。”
单洺忽然抬起头，“如今你是母妃的话不听，兄长的话也不听，非要把清砚县主请过来你才不想着乱跑是吧？非要清砚县主说让你老实待着你才会养伤是吧？”
单昭：“……”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就是单纯的……跟她玩。”
“非要跟她玩你才不会不无聊是吧？”
“……”
“非要……”
“你有完没完？”单昭气得站了起来，手里还拿了支毛笔朝单洺指来指去，然后把笔扔了往外面走。
“去哪？”
“回宫养伤。”
单洺失笑，他好像一不小心找到了对付无赖的办法。
回到自己宫里的单昭仔细想了想，他这伤养个七天，应该就能行动自如。七天啊，言穗怎么着都会主动来看他一次吧。
可惜，结果令他非常失望，言穗七天都没有进宫，更别说看他。
因此，第九天进宫看望姑母的言穗，半路就被黑着脸的单昭拦住了。
言穗将他打量一番，轻飘飘的问了一句，“伤好了？”
单昭靠在宫墙上，“多谢清砚县主挂念，在下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这是老实了几日，受到兄长的教导了？这话说的，还以为是单洺在和她说话。
“那便好。”言穗并未察觉别的什么，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单昭一愣，转身跟了上去。
察觉到有人的跟随，言穗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他一眼，“别跟着我。”
“我乐意往哪走就往哪走，凭什么说我跟着你。”
言穗无语，不与他争辩，拐了个弯，先去见皇帝。
紫烟宫里，泱妃端详着一副梅花图。
“娘娘可是在看言府提前送来的礼物？”
泱妃笑着收起画卷，“如此真迹难寻的大家之作，她言府当真是舍得。还有上次送皇长孙的夜明珠、救单昭命的稀缺草药，这言府的家底，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厚。”
泱妃缓缓走下主位，眼里满算计，还有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你们怎么一块来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气氛诡异的两人，发出疑问。
“我是照例来看看皇上您，至于六殿下，想必是因为这些日子他受伤，让您担心了，如今自己身体好了，特意来关心关心您的龙体。”言穗一本正经瞎说道。
单昭茫然，“是，她说的是。”
皇帝想了想，今天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他这六儿子怎么会关心他的身体。
“行了，你俩坐下说话。”
“正好你今日进宫，还真有一事要问问你。”皇帝看向言穗。
言穗皱眉，她怎么觉得不像好事，“皇上您说。”
“昨日泱妃来找朕，想要你给拓儿当侧妃。”
言穗不明所以。
“父皇，纵然您再不喜欢五哥，他也是你亲儿子啊，你何必把他往火坑里推。”单昭毫不客气地插话。
言穗狠狠瞪他一眼。
“你个臭小子，满嘴荒唐话，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皇帝还想骂，又想起重点不在这，回头再看向言穗，语气缓和些道：“泱妃说，春猎时你赠花给了拓儿，可有此事？”
“她是随手给的。”
“你再插话给朕滚出去！”皇帝反手将桌上折子往单昭身上摔。
见他老实了，再看言穗。
“的确有此事，我也的确是随手给的。”言穗坦言道，“不过……我不会当侧妃的。”
“正妃你就嫁了？”
“关你什么事？”
两人隔空眼神吵架。
皇帝：“……”
他这御书房今日可真热闹。
“咳咳。”皇帝咳两声，两人识相地停止交锋，“你是朕亲封的县主，朕自然不会让你当侧妃。拓儿是个好孩子，你若是……”
“不行！”
“你凭什么说不行？”
皇帝：“……”
“啪！”
皇帝拿着折子往桌上一拍，两人又老实下来。
“单昭你给朕闭嘴！”转过头又缓声道，“穗穗你说。”
“不行。”言穗摇了摇头，“我爹娘还没回京城呢，我不能决定我的婚事。”
皇帝转念一想也是，“那就不着急。”
再回头看单昭。
“梁老将军最近操心玉丫头的婚事，玉丫头你也知道，喜欢习武，刚好和你志趣相投，你觉得她如何？”
单昭看着他，保持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
“您不是叫我闭嘴吗？”
“你……”皇帝气得折子都摔了一大半，“你是成心来气朕的？”
言穗差点笑出声。
单昭心虚地捡起所有摔向他的折子，“她武功还可以，但比我差多了。”
“朕是问你这个？”
重新叠好的折子放回皇帝面前，单昭认真道：“除了这个，我还能答什么？我知道您看着梁玉长大，心里偏心她，无非是觉得，她好舞刀弄剑，只有嫁给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子，才有可能不束缚她的天性。但……您真的觉得我会是她的良配吗？她这样的女子，为当今世道所排斥，更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去保护她，我胆子是够大，心细……就算了吧。我连您儿子都做不好，您还指望我做好一个丈夫呢！”后半段又突然笑嘻嘻起来。
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那可不。”
转身三步并两步，坐回原来的位置。
言穗好像突然知道皇帝为什么那么宠单昭了，他虽行事大胆，但仍进退有度。最重要的是，赤子之心，足够真诚。
皇帝左右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前后脚走出御书房，单昭放慢了脚步，等后面那人跟上来。
“你倒是走啊！”
“你要回去了吗？”单昭决定暂且不计较她前一句。
言穗突然想起别的事情，“五殿下自己到皇上面前请罪，说自己查不了。接着就有负责春猎的官员自己跳出来认罪，这件事情你还查吗？”
突然的认真让他一愣。
“不用查了，是谁我们心里明白，那人做事从来不留任何把柄，查也无用。”
言穗点点头，姜谪做事确实不留把柄。
“无事，我先走了。”
“哎……”
刚迈开的脚步一顿，言穗看过去，单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事？”
“要不要……我送你出宫？”
言穗一愣，突然又笑了，双手背在身后，身体朝他的方向微微一倾，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你怎么……老跟着我啊，该不是……喜欢我吧。”
单昭一慌，连退两步，“姑娘家家的，本事不大，脸皮倒是不薄，我就是闲得慌，想找点事情干，算了，我先走了。”
说完立马就转身，快步走开，好像有人追他似的。
言穗收起笑容，还得去见姑母呢。
这家伙，真是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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