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季在温哥华综合医院度过了一个月,莫羡坐在病床上看向窗外,看院子里的雪从浅浅粘着鞋底至下到了没入膝盖,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再没从那片纯白中看到鲜血淋漓的幻觉,亦没有可怖的笑脸,加西亚医生走过来,在询问了他的睡眠及身体状况后,耐心地说:“莫,那场病给了你一个遗留的小尾巴,你现在恐怕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你会做噩梦,会遇到碎片式的记忆闪回,它会使你感到恐慌。
你会下意识地逃避对于心理创伤的记忆。
你会被负面想法和感觉充斥,像是恐惧、愤怒和负罪感。
你会变得易怒及难以入睡,
你甚至无法拥有一段长期且稳定的感情。
“我们把它成为隐藏的伤口,因为并没有明显的生理症状。譬如那些电视剧或电影中的退伍老兵——你知道,上过战场的人很容易得这种病的。压力荷尔蒙停留在了峰值时期无法消退,只是我们并不明白为什么对有的人来说会是这样。”
父母亲人们因此将他保护起来,像保护一只易碎的古董花瓶,家里时常有说着说着就噤声的话题。因为他们了解到他是有禁忌的,那些东西被称为trigger,如同会引燃炸药的引线,只要触发,就意味着他的过激反应,或者说,病发。
直至数年后,他才拥有了些许自由。
只是他的人生从那时起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而周围的一切仍在持续运转,但渐渐地,都离他而去。
他不再是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
父母在他出事的第二年又要了一个儿子,他的弟弟,莫行。虽然嘴上说爱都是一样的,但无形之中,他们开始习惯于将沉默留给他,将希望转移到他弟弟身上。
那天他独坐在高森家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翻完了那箱旧物,并非它们太多,只是他怕。
怕看到什么东西,会触发那片记忆的盲区,会像一个火种一样,突然引燃引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那些恐怖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好在除了复习材料、课本、试卷这类无聊的东西,他只发现了两封信,看字迹都是自己写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其中一封是道歉信,没头没尾只写了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该惹你哭。
而另外一封,则稍微长点,他猜,或许是封表白信。
在我设想的未来里,总有一个女孩的影子。
她是个胆小鬼。
我好想给她撑起一片天,她只要笑就好了。
他丢失的,原来不止自己的人生。
算一算从高中到现在,少说也已8年过去。
想要表白的女孩究竟是谁,莫羡穷尽自己的记忆没有找到分毫。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着那张泛黄的纸,等再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聂然在下午下班时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彼时她路过菜市场,正在买馒头。母亲一般隔一周会主动给她打一次电话,问问她近况。
”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天做梦梦见家里着火了,我觉得心里不踏实,怕你有什么事再没跟我说……”
“哎,妈妈,我一点事都没有,好着呢,你是不是又瞎看什么周公解梦了,那些都是没什么根据的说法。”
“然然,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茄子炒肉,还有驴打滚。”
“妈妈,我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她付了钱,又走进隔壁水果摊,一边挑青枣一边道,“六月份有大促,特忙,互联网行业,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电商购物多火爆,我们得加班跟……”
“然然,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母亲突然问,但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
聂然挑拣的动作停顿一下,又将手机扶了扶,偏头夹好:“没有,早就没有了,这是你的决定,你的事情,你说了算的。”
“我知道你还是不高兴,然然,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是真心希望还能给你再维持着一个家,不管以后怎样,至少你每次从外面回来,仍有一个去处。这是妈妈的私心,你……”
“好了妈妈。”聂然的声音冷了下去,“还是那句话,我不需要你这样为我,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母亲知道什么词是聂然的禁忌,比如父亲,比如家,比如生气。只要一涉及,聂然就能变身炸药桶,一点就着。
玻璃瓶再美,碎掉后拼起的也已不是原来那个,不仅更加脆弱,而且根本无法再使用。在聂然看来,母亲口中的那个家,就是强行拼起的玻璃瓶,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连外表都是丑陋的。
“然然……”母亲焦急地呼唤她。
可惜破镜难圆的道理母亲偏偏看不开。
也难怪她看不开,毕竟中年夫妻离心这种事,没有几个全职的家庭主妇能看得开。
“妈妈,我……”
我今天看见那个姓谭的女人了。她衣着光鲜,依旧神采奕奕,跟着瑞林集团的其他人,包括梁叔叔在一起吃饭。
你看看,谁说坏人总是有坏报的?把爸爸从我们身边抢走的那个女人,不就还活得很好吗?灰溜溜离开的是我们,留下的是那个第三者,还有她同父亲生下的那个美国国籍的儿子。他们在本市的房子是用爸爸同你的婚内财产全款买的,如果我当时偷偷跟着她,运气足够好的话,我也许还能在那个家里看到一直声称在外面忙生意的爸爸的身影。
聂然没有说出来,她亦知道什么是母亲的禁忌。她允许母亲说出来试探她,却不允许自己再提出来刺激母亲。
因此,她将那一切都咽在肚里,潦草地挂了电话。
她胡乱又挑了几个青枣称了。满心不是滋味地回到住处,看着屋里冰冷的家具,厨房里的冷锅冷灶,竟连一口吃的都不想糊弄。
正坐在地毯上发呆,手机里嘟嘟震了两声,收到2条微信消息和2条短信。
森:[微信图片]
森:[微信图片]
未知邮箱id:孩子究竟是谁的?
未知邮箱id:[图片]
她优先点开高森的消息,看到胖子两张肥头小耳的特写,它正眯着眼惬意地躺在宠物沙发上睡觉。大脑袋恰到好处地搭在扶手上,一张小嘴肉乎乎的,看上去软萌好捏。
聂然瞬间感到精神为之一振,再打开那两条iMessage,第二条里亦是一张照片,拍的赫然是她住处的绿漆铁门!
待到放大看清了上面的门牌号确实是自己这间时,聂然竟感到了一阵不寒而栗。这是第几次了?她记不清了,时不时就会收到这样一条信息,她删了又拉黑,对方还是会换个号再来试探。这一次居然还发这种含有威胁与跟踪意味的照片,这个变态究竟是谁?
这种类似事情她不是第一次遇到,只是……上一次遇到已是8年前,而且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那时候父亲升职华北区副总不久,雷厉风行地开拓本土市场,动了一家竞争对手的蛋糕,不但在家门口收到了威胁信,连自家车都惨遭暗算,被人偷偷划了车身割了轮胎。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似乎被人盯上了。她在明人在暗,恐怕有危险。
如今这世道,尾随跟踪的变态比比皆是,单身女子防不胜防,是以常有悲剧发生。
事不宜迟,聂然立刻开始收拾行李物品,不管以后如何,今晚先躲出去再说。
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轻易将健身挎包装满,聂然刚要出门,透过纱窗瞄到外面渐深的夜。突然想起以前看的新闻里那些独自出门被人盯上的案例,小巷口人迹罕至,冷不丁男人上脚就踹上拳就挥,一个普通女性根本无法招架。
她提心吊胆,眼见窗外风声鹤唳,又将挎包放下。
——高先生,在店里吗?您的店几点关门?
消息立刻得到了回复。
——我在,今天会正常营业到晚9点,有事?
——没事,我想现在去看看胖子,可以吗?
“正在输入中”转了许久,却最终只收到两个字。
——来吧。
高森气喘吁吁地带着胖子赶到店里时,聂然还没来,他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老江和兼职的张婷婷一个在给顾客的雪纳瑞修小胡子,另一个在吸地板。
老江看着他头顶竖起的几缕头发有点愣:“高总,您怎么又来……”
“叫我老板。”高森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将睡眼惺忪的胖子从宠物旅行袋里抱出来。
“啊……哦。”老江还是有点没回过神来,“怎么,今天这位顾客要来接狗了?”
“不是,就是来看看。”高森抚平自己的衬衫领子,又对着玻璃门照了照。正要再抓抓翘起的头发,又倏然停止了动作。
玻璃门外出现了聂然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黑色摇粒绒,那衣服厚实又蓬松,立起的高领将她小小的莹白的脸轻轻托着。她眉心不展,见到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并未起疑。
“高先生。”
“聂小姐。”他替她开门,看清了她手上的挎包,“这是要出门?”
“不是,我打算去住酒店。”她笑得有些苍白。
……
云柏酒店城南店距离胖胖虎宠物店只有大约500米远,地理位置优越。这是一家舒适型连锁酒店,在琴岛的旅游季尚未来临之时,价格还算美丽。
9点以后,聂然与高森一同步行前往。
聂然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就是借口去看胖子,顺便待久一点时间,以高森那样善良的性子,应该可以陪她走到她特意选的这家很近的酒店。至少今晚,这件关乎安全的小事就可以这样自然又平静地解决。
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高森,把他当成了免费的保镖。
步行街人潮如梭,各色小吃门面排着长队,香气扑鼻。
她偷偷看一眼高森。他平静地直视前方,无意与她答话,似乎心不在焉。她心里过意不去,便道:“高先生,你饿不饿,不然我请你吃点夜宵吧!”
“哦,好,你想吃什么?”他回神,看向她。
“高先生,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你来点。”
“我想……”他怔了怔,抿起唇,“唔,我们吃粥吧。”
“粥?”
“是啊,粥。”
“可是这么晚了,哪里有卖粥的?一般都是早上才有吧?”
我家里有粥,我可以煮给你吃。是很香甜的糯米粥。
话就在嘴边,在他的心里轻轻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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