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本地菜做得地道正宗,小有名气。里面修的富丽堂皇中西合璧,门口两根红色立柱倒是古色古香,还像模像样弄了两只石狮子,憨态可掬。洗手间的镜子擦得一尘不染,聂然按了洗手液,正在专心致志地揉搓,就听见背后响起一声刻意又做作的咳嗽。
聂然微微抬头,镜子里映出刚才那张精英男模的脸,跟座小山似的堵在门口。
“本来想问你这次是不是又改玩偶遇了,结果没想到段位更上了一个台阶,变成带球偶遇了。”
一张脸生的好看,可惜一张嘴特别讨打,这点倒是很多年未变。
聂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抽出纸巾擦干净手。想到这位大哥可能还有一大堆厥词要放,便打开随身带的手拿包,又取出一支口红,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涂起来。
莫羡手里捏着芝宝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开盖子,继续道:“咱俩应该是去年9月份、中秋后上床的。不过我对孕妇的肚子大小没有研究,我就直接问了,孩子是我的吗?”
聂然没有回答,镜子里的女郎抿了抿嘴唇,满意地将口红收回,理了理长发,这才转身。
“莫先生如果没别的事,我就要先走了,下午还得接着上班,可惜开工资的不是你。”
“你的意思是需要我给你开工资吗?”
“莫先生,”聂然无奈地笑,“霸道总裁的台词真的不适合你,再者,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莫羡皱眉:“不是你来找我负责的吗?”
“我没这个意思,孩子并不是你的,对于这一点,我也感到很可惜,不然还能敲你一笔。”她话里的遗憾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另外,这次真的是偶遇,我没有打算再见莫先生。我们俩结束了,我对你没兴趣了,没有后续了。”
“你这个女人可真有意思,”莫羡简直气笑了,有点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处心积虑地让我记住你,却又什么都不做,这算什么?欲擒故纵?千年的狐狸道行深吗?行,算你厉害,这回我是真记住你了,聂小姐。”
“别记住,千万别。”她笃定了他不会再为难她,只站在他身侧好整以暇地仰头看他,大大的杏眼里点缀着星子,“莫先生,你挡着我的路了。”
她待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可又好像从来没有变化过,她与他说话的语气,仿佛与一个旧友打趣,毫不客气,完全缺乏面对一个陌生异性应有的防范意识。
“你……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莫羡疑惑,再眨眨眼,“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
“莫先生还能再想点更稍微不落俗套的台词吗?你再这样,我要误会你想给我的宝宝喜当爹了。”
莫羡冷哼一声:“你想得美。”
“那就让开,好狗不挡道。”
莫羡满脑子混乱不堪,无心与她再拌嘴,自然而然地侧身让开。
可聂然刚往前迈一步,他立即又回身堵上:“偏不。”
“莫先生。”聂然眉头微蹙,“你再这样无礼,我可要喊人了。”
“孩子真不是我的?”看到她这副模样,莫羡脸色终于稍有缓和,压低声音问她,“别骗我,如果让我事后查出来,或你用这孩子作妖,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放心,跟你无关。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是高攀不起的。”
她低头,语气平淡地回答。
他的心里倏然一空。这原是他所期望的答案,可他并没有在听到时感到满意,他甚至无端生出了更多的不满意。和过去一样,他想看的仍是她被激怒,她因为他的话情绪波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古井无波。
但为什么他想那样呢?他却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聂小姐,对人的防备心应该更重一点,”莫羡终于让开,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竟有了些语重心长,“换做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方才你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聂然抬头,红唇轻启:“莫先生,保重身体。”
他们再次擦肩而过。
聂然的心咚咚跳着。
时隔多年,她心里那只小鼓依旧是只要一见到他,就会疯了似的敲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控制不住。
她在原地站了一阵,仿佛突然间记不起自己是为什么在这里出现,恍惚地又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才继续前行。
这顿饭吃到后面已经不知滋味为何,一行人从包间里鱼贯而出,聂然心神不宁,出来得太匆忙,走到半路发觉自己的围巾落了,只好脱离大部队回南天门找。
她回去时服务员正在拾掇,那条墨绿色点缀着勾针花瓣的羊毛围巾正好端端搭在椅背上。
她将围巾轻轻绕在脖颈上。再出门,对面的包间里正好上菜,门开出一条半掩的缝。从那条缝里,除了莫羡,她隐约还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是一张让她噩梦缠身多年的面孔。
聂然瞬间感觉如坠冰窟,手脚发凉,背后爬上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
她不敢细想,连忙往外走,不巧这次却又碰到了另一个熟人。
“然然?”
眼前的中年男士一身商务休闲装扮,肚子有点挺,头顶有点谢。额头上有三道很深的皱纹,皮肤发油,酒气熏天。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
是父亲曾经的同事,梁诚。
“啊,梁叔叔!”聂然吃惊道,“您怎么也在这里?”
他和蔼地笑:“刚才我看你和小莫总叙旧,就没上前打扰。多年不见,你真是长成大姑娘了。你父亲还好吗?自从那年你父亲离开公司,我们就再未联系过,他现在在哪儿?”
离开的说法委婉又好听,两人心照不宣,但当年谁都知道是她父亲出错在先。至于这辞职是主动的还是公司授意,也许梁诚比她还要清楚。
聂然摇头:“他还是老样子,成天在外面忙着创业,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
只可惜创业多年也没有见成色,事实证明她父亲也许有治理江山的才能,却并没有徒手打江山的本事。
她也确实不知道了,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从那以后,她与他的联系只剩由母亲来转述这唯一的渠道。
梁诚并不意外地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她熟悉的同情。但很快,他又微笑起来:“看这样你也是有喜事了,你也算梁叔叔看着长大的孩子,择日不如撞日,这样,梁叔叔送你和孩子一个迟到的贺礼。”
言罢伸手入怀,便要掏钱包。
聂然觉得他可能醉了,连忙客气地制止:“梁叔叔,这份心意我领了,替我跟叶阿姨问声好。我还要赶时间,就先走了。”
“孩子百日宴的时候记得叫我和你阿姨去吃饭啊!”梁诚还不忘在她背后喊。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在他们面前,从前父亲在瑞林认识的所有人面前,她仿佛一个共同担责的罪人,抬不起头来。那些错误也许并非她所犯,也非她所愿,但毕竟是与她有着一丝半缕的联系的。
当年父亲与昔日的老板在办公室里又是拍桌又是对吼,直至情分撕裂,分道扬镳,也打碎了她所有的梦。
她气喘吁吁地侥幸想,所幸莫羡认不得她了。
所幸。
梁诚回到包间时,适逢服务员刚上完两道菜,其中一道玉米羹,晶莹剔透,灿若黄金。
王良生正在帮大家盛羹,梁诚入座后,接过一碗吃了,顿时感觉酒醒了不少,便笑道:“你们这几个小毛头什么时候才能好事将近啊?”
王良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好事将近?刮彩票中奖吗?”
“你这小子,也就这点出息。我是说结婚生子,成天在外头野,”梁诚用筷子点点莫羡,“特别是你,早点找媳妇儿抱孙子才是正事儿,你家狗生的崽儿都快有对象了,成天拽着你妈去人家家门口求偶遇。老莫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着急的。”
众人都知道莫羡风流成癖的事,但顾及少东家颜面,梁诚也只是隐晦地提点。
席间另外一名中年女性,挽着发髻,一身藏青色的职业套装,风韵犹存。见状笑道:“这有什么急得,现在那些大明星哪个有结婚早的,谁愿意早早娶了媳妇儿在家被管着?我们小莫总长了一副比明星还帅的脸,用我儿子的话叫什么来着?对,颜值高,找媳妇儿肯定是要万里挑一的,慢慢挑就是。”
王良生嘿嘿笑:“还是谭阿姨说得好。”
莫羡但笑不语,与梁诚心里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刚才挺着肚子的聂然。
跟长辈们聚在一起,喝酒无趣,追忆往昔亦无趣。他借口醉酒,干脆下午没再回公司,只一个人去海边吹风。
北方的春天风硬,海风更甚。海是雾霭一般的灰蓝色,茫茫延伸至远方。
回想自己20余年的人生,也算顺遂。相比同龄人,胎投的好,难得样貌也长的好,脑袋也算机敏,至少学习上是没发愁过的,当然这也归功于起点要比绝大多数人高。作为别人眼中或艳羡或爱慕或嫉妒的高富帅,他原本有更广阔的天地去驰骋,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所思所想,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以终为始,再去做一些事。
可他的所有愿望和希冀都在那年夏天戛然而止。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家里不知名的角落里积了灰,而那通往无限可能的罗马大道在他面前徐徐关上了大门。
他的人生原本习惯于掌控,但造化弄人,他终究未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莫羡的病像个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时不时在某个无人出现的转角处、地板上突然浮现出一副狰狞的面容,朝着他桀桀怪笑,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又或者在雪白墙壁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会突然延伸成有了生命的黑线,那条黑线会暴涨成上吊的绳子,在幻觉中将他的脖子紧紧勒住。可他只能暗自忍耐,在窒息的最顶端呼救,因为无人懂他,哪怕是亲戚朋友,哪怕是父母,也只是会在每次发病时不解地望着他,按住他,困惑地问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他无法言语,无法形容,无法摆脱,只好眼睁睁自己一遍又遍地堕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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