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家棺材店。
没有名字,大门全黑,只在两边挂了两盏灯笼。
裴诃站在门前,才要敲门,便被人迎了进去。
“来得有点晚,你等很久了吗?”此时是子夜时分,万家灯火俱灭。
春渡摇头,裴诃问,“包打听呢?”
“楼上!我把他喊下来,您腿有伤,就别爬楼梯了,”春渡飞似的跑开。
“等等......我们既然曾经很熟络,你以前都怎么叫我的?”裴诃问,觉得这小孩在她面前好拘谨。
“您真想听吗?”
这什么话,裴诃一扬眉,“说。”
便是听到对面漂亮得跟猫儿似的人道,“姐姐。”
......猝不及防,脸色通红,裴诃:“我、我以前让你叫我姐姐?”
春渡笑了笑,“不是,”只是想逗一逗她,不过.....他脸上多出狡黠,“那和您的过去有关,您不愿想起来,不是吗?”
哟嚯——
裴诃张张口,瞧见他转身跑开,心绪复杂。
夜里无声,城中大多数人都睡去了,因而能清楚听到楼上忽然而来的吵闹。
扑通一声!好像有人摔到地上了:“臭小子你干什么!不是让你看店,别来吵我吗?”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接着啪一声:“拿水泼我?好啊,想我照顾你这哑巴孤儿两年,你就这样报答。”
耳朵竖起,接着是窃窃私语。
裴诃听不清楚,但应该是春渡在说话,她想,那小大夫说的是她?春渡之前是哑巴吗?
怪不得初见那会儿他说自己如今会说话了。
好多她不知道的事啊.....
裴诃找了张凳子,才刚坐下,便见到一个中年男人摔下楼梯。
浑身湿透,跑到她面前时溅来一身水。
来人正是包打听,借着店里渺茫灯火,凝视对面镇定自若的裴诃,居然哇呀一声,哭了出来。
“小大夫!你怎么会来这里?谢、谢恒他也在啊!你、你快离开!”
才刚见面,便是这样一句。裴诃哭笑不得:“你还好吗?”
春渡懂事的去添灯油,店里明亮许多,裴诃看到包打听衣衫褴褛,身上全是伤痕。
“不好,你看谢恒那疯子对我做的好事。小大夫,你可千万别和他和好。”
春渡搬了个凳子坐在裴诃旁边,心想老板下楼前特地撕烂自己的衣裳,原来是为了这出。
可裴诃没有记忆,做不到去心疼友人,只能点头道:“他是很无礼,不过我.....真的和他曾经认识吗?”
“是的....等会儿,你见到他了?”包打听一愣。
“嗯,”裴诃不自觉地叹气。
心里闷闷的,她还是和谢恒那混蛋有关系。
“我和他是.....不,还是别说了,”裴诃从这一刻开始心慌。来之前她做过准备,想过许多,但光是谢恒白日那魔怔的样子,便让她感到害怕。裴诃知道他深爱一人,但也担忧承受那份沉重的爱的人,是她自己。
潇洒自如的一个人,不愿被情爱所绊。
对面,包打听凝视着她。
狭小的棺材店里,荔枝红的灯火静静燃烧,外面虫子在闹,狗吠声不断,裴诃脸色阴晴不定。
她想离开,想出城,但头疼却又折磨着她,非要去当一个刺客。
可她先前可是大夫.....
忽地心中大悲,裴诃喉头酸涩,想流泪,但被几盏灯火照着,望着面前故人——心里只有陌生,哭不出来。
“师父.....”身旁春渡轻声叫她,伸出手来。裴诃却更为心乱,把他推开。
“对不起,我有点难受....”
“没关系的,在我面前,师父做什么都可以,”春渡道。
想起来了,这是他今早说的那句、未能被她听到的话。
裴诃稳住心神,续问包打听:“我今夜过来,主要还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蛊,会控制人的心神?因为我的脉象....很奇怪。”
她挽起衣袖,伸出手腕——包打听不会医术,春渡便上前把脉。
“脉象虚浮,几乎没有,为何会、会和死人无异?”
少年郎惊慌失措,扑到柜台,拿起个布兜,“我去医馆.....”
摔门而出,门口一盏灯笼吹灭。
包打听看着故人,哑声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虽然能走能睡,但脉象却和死人一样。包打听,你在江湖上待多久了?”
“十三年。”
“会有一种药、或者一种蛊,控制住人的心神,让他无法摆脱吗?”
“应该是有的,我不确定,不过我知道有一种药,服用后可让人进入假死状态。”
裴诃的心里挂上一个秤砣。
包打听:“你之前问我要过那种药,为的是离开一人。”
“是谢....”
“嗯,我准备好你的骨灰,把你接出谢家,将你送回你的家乡平岭。本以为你会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你是发生了意外....”
平岭是她的家乡。
裴诃:“出事后你从未去探望我吗?”
包打听僵住。
“干了些不好的事,不敢来见我?”裴诃皱眉。
“小大夫我没有......”
“说实话。”
“我....我喜欢赌钱嘛,一不小心输了几盘,欠了些银子......那赌坊又是谢家所有的....谢致就找到我,说可以一笔勾销,但不能再去平岭。”
谢致——又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裴诃问,“他是怎样的人?”
“现任家主,性格和谢恒差不多,都挺....蛮不讲理又高高在上的。不过他这人非常不喜欢别人碰他,碰一下就要对方的命。”
什么破毛病,裴诃没放在心上,只问,“那假死药会让我失忆吗?”
“嗯。”
“叫什么名字?”
“青棠,”包打听在说这二字时,眼睫一颤。
裴诃没发觉,还在想着自己的事,“为何谢恒也会失忆了......他遭遇了什么?”
“那是因为.....”
包打听刚要说出来,被裴诃伸手阻拦,“算了,不想知道他的事,总之我和他....有过一段过往,是吧?”
包打听点头。
“什么破事.....”裴诃嘀咕。
“我也觉得,当时就劝小大夫你别嫁给他。”
她是小地方的普通姑娘,虽有一身医术,但谢恒是高门弟子,长久生活必出矛盾。
裴诃问,“我要嫁人那会你没拦着?”
“你太爱他。”
这话里其中一个字,让裴诃今夜第二次脸色涨红,“别胡说。”
“我没呀,那谢恒虽是个痴情种,但脾气太差,又不会哄人,你们二人背景相差太大,他家又有那么多人,你自由自在惯了,肯定不习惯。”
“不想听到他的事,”在她看来和谢恒根本就是陌生人,“小大夫”是她的前尘,“裴诃”才是她的今生。
“言归正传,麻烦你了,帮我去查查有没有这种能起死回生的蛊。”
包打听点头,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裴诃如今这脉象,那蛊若真的存在,解了蛊后她会活着吗?
而这时,门打开了,仅存的那盏灯笼灭去——裴诃走出去。
茫茫然空落落一片。
包打听喃喃,“劝你别碰情爱,偏偏不听,现在倒好....折腾成这样。”
他虽做过错事,但到底是故人的朋友,这个忙.....自会尽全力。
*
出了棺材店,裴诃四处晃荡,途径一家大门半开的药材铺,见里面灯光大明,有个少年在做偷鸡摸狗的事。
春渡,当真要为她找药啊.....
裴诃走过去,刚要敲门,又记起她身上的毛病来。
若那蛊真的存在,她必然要将它解了,届时还有生机吗?若她不在了,春渡会难过吗?
裴诃一垂眼,自己反倒伤心起来。
看到这少年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对方很合眼缘——她喜欢这种长得好、性子又乖的人。
本来庆幸自己不知前尘,顺从心里的声音,解决完谢恒后找个地方,睡一个再不会醒来的觉。
裴诃不知道自己曾经历过什么,不过当真没有活下去的念头。
只想了了红尘事,断了红尘根。
无奈短短几日,认识了裴昭、春渡和包打听。像是那些本该被遗忘的前尘又追上来,将她缠住,迫令她重蹈覆辙。
这实在不是裴诃所希望的。
长夜街头,春渡回头,看到了月光中陈匪照那张渺茫的脸。
以前是圆的,会抱怨脸上挂肉,说是要尖尖的才好看,皮骨贴合,再配上一双清水眼,好看极了。
如今她是白得跟一块玉似的,脸也尖了,可一双眼里却也藏着千山万水。
他失去陈匪照了吗?
夜深人静,春渡心绪不宁,想和她说他是许多年前,被她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小乞丐。没人待他好,只有她尊重他,把他放在心里。
可如今她已成“裴诃”,不想再记起往事,他该怎么办?
前缘宿世,今朝别去,不再见君。
两丈外,裴诃似有所觉地偏头看来,少年郎双眼一红,又掉珍珠。
“怎么又哭了?”她连忙走来。
“没有,我在找药呢.....”春渡转过身子,“这两年我也出诊过很多次,攒了好多经验,一定可以治好您......您别担心......”
“是我教你行医救人的吗?”
“嗯。”
“我们怎么认识的,我以前叫什么名字?”
“陈匪照。”
原来她叫这三个字。
鲜少有女子是这个名字,但却十分贴合她本人。
因为陈大夫脾气不怎么好。当初她是在街头,一把揪住春渡的——
“小孩儿,我是个大夫,新做了种药,正在找人试药,你尝尝?”
当时是春天,临近傍晚,大漠的日照还是很强。陈匪照约莫也是被晒得烦了,走到街边一乞讨的小孩子面前,脸庞被纱布裹得严实,独有一双眼露出来,蹲在他面前,好不吓人。
春渡当即张牙舞爪起来。
当年还是个哑巴。
“不错,挺有精神,”陈匪照才不怕他,伸手把他按住,任他踢打着,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药,“苦吗?”
当然苦,比黄连还难下咽!春渡故意干呕。
“你的窝在哪,”陈匪照却不理他,左顾右盼,“那堆草是你的床不?跟我回去吧,苦的话,我这药就得再调配。”
不苦不苦,我说错了!春渡连忙摆手,又向她比划手语。可陈匪照看不懂呀,扯着他的衣领,“走了。”
接着真把他带回家,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家具皆有,床是软软的,有着两个枕头。
她虽说是找他试药,不过春渡吃了几日后,居然发现身上起的红疹子退去了——之前遍布全身,还会流脓出水,痒得要命。
她是故意给他吃药的吗?
春渡脑子笨,想了一会觉得头晕,干脆依着感觉走,于一天夜里出门,偷来一只鸡,孝敬他的恩人。
可谁曾想陈匪照会气得要命,揪着他耳朵,要他去赔礼道歉。
“做什么呀你!快把你爱偷东西的臭毛病改掉!我是看你浑身疹子才故意把你揪回来吃药,但你也别为了我去偷东西,听到没有?”
好凶。
春渡也好笨,听不明白她的话,走出家门,还惦记着那只鸡,要去把它杀了给她做饭。
冥顽不灵,火上浇油——陈匪照:“你滚出去,别回来了。”
什、什么?
春渡总算听懂,登时哭出来,跪在地上。
陈匪照:“起来!我知道你长年在街上乞讨,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但老天爷是想让你先苦后甜,你遇到我,就代表好运要来了。把以前的事忘干净,从今日起我会教你医术,和我一起行医问诊。”
春渡惊惧,连连后退,他不行,他字都不会写一个,怎么救人?
“有你师父我呀,哎呀我当年学医也是吃了好多苦,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的人啊,放心好了,我会教好你的。”
陈匪照蹲在地上,看着她那爱哭的徒弟。眉眼一弯,好像不生气了,脸上多出两个月牙,笑得有些可爱。
莹白的月光,两人待在院子里,陈匪照晚上洗了头,半湿不干地披在身上,湿了衣襟。春渡呆呆望着,喉咙耸动,有风吹来,他觉得自己闻到了桂花香,因为她说她很喜欢这香味,同时手背一颤——
陈匪照头发上的水该是落到他手上了,好烫,在他的身上烙下一个印。
春渡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愿望,想问她,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吗?当了她的徒弟,是不是就可以待在她身边,再也不走了?
春渡张张口,想发出声音,但他是个哑巴呀。
愁心几叠,他急迫地向前,要握住她的手——陈匪照却刚好要站起身来。
于是春渡一愣,无措地抬头看她。
“怎么了?”她笑着,送上门来,捉住他的手,“你不想学也没关系,因为当大夫真的很辛苦,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吗?我送你去学。”
春渡: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这小孩动不动就哭,委屈得要命,谁不想对你好点?”
那是不是我哭了,你就会一直对我好?这话春渡没说,他藏在心里,暗自窃喜,以为真是那样。直到后来见到一人,听到她说她有了心上人,才知道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不过还好,她和他和离了,春渡也不再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哑巴小孩。
*
旧时的月亮,珠玉似的白,落到今朝。
裴诃感慨自己和春渡竟然是师徒关系,数数手指,二人最多分开五年,因而往前一步,握着了他的肩膀,细看起来。
“怎么了?”春渡一惊,耳朵发红。
没有太多熟悉感,裴诃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没事,好了,别偷别人东西了,回去吧。”
“我不是偷,放了银子在柜台的.......”
“都丑时了,小孩子得早点睡觉,”她拎着他的衣领,吹灭火烛,关上药铺的门。
“我不是小孩子....”
“认识你那会你才七岁,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小。”
“您想起来了?”
裴诃抬眉,早看出这少年因为她失忆的事闷闷不乐,没想到随口一蒙,还真蒙对了。
“是啊,好了回去睡觉吧,这么晚我就不送你了。”裴诃推着他往街的另一头走去,“别担心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春渡不答,一步三回头,到底是走远了。
不过他对着裴诃是笑,转过身却垂下眼睑,他们哪是在他七岁那年认识的呀。
故人造访,又好像是初次见面。
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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