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人丁很旺,子嗣很多,
谢恒的父亲不是谢家的家主,而母亲,只是对方其中一个妾。
因而谢公子虽出身名门,在家里却不是很能抬起头来,凡事都得看人脸色。
殚精竭虑后,谋得一个“五公子”的称号。
因而他说自己排行第五,并非辈分,而是地位。
谢家明面上是开医馆的,南阳九成医馆都是他们所开,背地里做着赌坊、妓院买卖的勾当。
谢恒有许多兄弟姊妹,但在谢家,别说这些人了,连下人都是体面眼、富贵心。因而谢恒也不喜欢谢家,不过偶尔也会庆幸,能不做任人鱼肉的那位。
十六岁那年,家主在一次议会后若无其事地和他提起了成亲这事。
谢恒无意于此,委婉拒绝。
二十二岁,家主又提一遍,还是无果。
谢恒本以为自己会一个人走完这一生,谁曾想,冥冥中,遇见了陈匪照。
这段缘发生在平岭的一个小村庄里,过程挺不可思议的,一开始是谢公子做的坏事太多,恶贯满盈,梦见佛祖。
佛身巨大,他如一颗米粒,遥望佛祖时,佛祖也低下头来,摁下一根手指——
让他当场血肉模糊。
其中诡异让谢恒惊醒,坐在床上后怕。
不过他这种人,怎么会信佛、敬佛?
因而并未放在心上,于之后某一日,坐马车经过一座山时横生枝节,被人埋伏,身受重伤。
*
向他出手的是个快六十、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头,和他在生意上有冲突。
谢恒出行时身边带着几个侍卫,但对方来势汹汹,一番搏斗之下,谢恒的侍卫全死了,而他本人也受了重伤,倒在路边无力反抗。
身上怕是有十几处刀伤,血不停地往外流,谢恒面色惨白,逐渐看不见东西,听不到声响。
来刺杀的人都被他杀死了,但谢公子也鲜少有那么狼狈的时候,惯用的刀被扔在身边,已没有力气去握住。
伏击他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算好了,自谢恒路过此地后,到现在,都不曾有一个不相关的人出现。
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来救他。
当真如此吗?谢恒在这时听到木鱼声响,冥冥中好像见到一盏,火苗烧着,而火光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人。
——正是陈匪照。
“是有人在这吗?”她当时只十九、二十岁的样子,见到倒在路边、被杂草遮盖的谢恒,还有些迟疑,走近几步,踩到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
便是大吃一惊,跑过去:“你还好吗?别睡过去,我现在救你!”
谢恒已经快失去意识,恍惚中好像见到一个女子跪在自己身旁,看不清脸,好像脸上裹着条灰色的布。这是什么打扮,谢公子一个时辰前才经历过一场恶斗,此时堪堪脱险,乍看过去,还以为又是一个刺客,要对他行凶。
便是提起最后一口气,想去摸自己的刀,将她杀了。
可他到底是强弩之末,只见这右手甫一握住刀,便听得咣当一声,刀掉在地上,同时陈匪照也看过来,出乎意料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救你,不要怕。”
她当时医术一般,又因是女子,没几个人肯让她医治,鲜少有行医经验。陈匪照见到浑身在冒血的谢恒,自是心慌,自是心乱。她听到那一声刀响,才注意到谢公子身边有刀,同样是鲜血淋漓,一时间心便也定了下来。
——陈匪照明白这人经历了一场恶斗,被人砍伤。
而她一个乡野姑娘,本不想牵涉进这些危险的事里。不过那么巧,谢恒所受埋伏的这座山上,有着一座庙,木鱼声咚咚地响、香灰掉落在地上,陈匪照从这座庙里出来,见到佛祖,心中便也有了善。
她帮谢公子止了血,背他下山。
谢恒一个大男人,重得要命,陈匪照试了好几次,哆哆嗦嗦地把他背起来,一步两步,颠得谢恒从昏迷中醒来。迷迷糊糊见到背着自己的人,走神地想:看起来瘦,力气倒挺大。可别把他给摔到地上.....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她,好似贪恋她身上的暖。
后来又被她带回家中,经过几日医治,身上的伤好了五六分,留下银两,不告而别。
临走前瞥见她丢得乱七八糟的衣裳里,有着一个红福袋。
谢恒回到家,一直想着,着手去查,才知道那是佛寺僧人所派的一件求姻缘的物件。
寺庙?原来自己出事的那座山上,有着一座庙。
不过这陈匪照才几岁,这么快就盼着要嫁人了?
谢公子不能理解。
之后也去过平岭几次,听闻那里有个大夫,虽是女子,但人很负责任,对病人来者不拒。
说的是谁,谢恒自是清楚。
想到和她住一起的那段时日,莫名心里不舒服——来者不拒,这陈匪照不是想嫁人吗,天天接触那么多病人,其中不乏有男子,摸来摸去的,成何体统?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不问情爱的人,不想这世上有个叫陈匪照的,叫他上瘾、情难自禁。
后来俩人有幸成为夫妻,而谢恒在求娶成功后,才发现原来男子娶妻那么麻烦,有那么多步骤。
其中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每一个都要算准了日子才能操办。虽然也可以交给媒婆来做,但谢五公子,长那么大觉得这辈子就该办这一次昏事,亲力亲为。
值得一提的是府里的人私底下编排他的话又多了一个——说他中邪了,不仅要娶一个乡野姑娘为妻,还对她动了真情。
*
娟娟月亮之下,有人相思病犯了,因为成亲七日前,两位新人都不能见面。
明明他们此时都在南阳。
谢公子心里很苦,偷写情书给自己的新娘子。谁曾想这新娘子铁石心肠,愣是没给他回一封。
长夜漫漫,谢公子埋头诉情衷。
一封一封的写,一开始还不会说什么话,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胆子大起来,学会说情话,说自己很想她,想新婚那夜洞房的事。说他看了一些书,学到很多。
言语愈发大胆,用词愈发露骨,身体力行。
行了,这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现世里,裴诃正在给洛玉秋施针。
只见她闭着眼,坐在一张床的边上,面前是一个赤着上半身、趴着的人。
洛少爷委实生气,想他一个有家室的人,居然要在别的女子面前脱掉衣服,被她摸着。
裴诃:“没有摸你,我这是在给你治病,况且我还闭着眼,你吃什么亏?”
洛少爷:“那、那也不行,这事你可不能告诉裴昭。”
“嗯。”
她觉得这位少爷麻烦极了,莫名其妙的矜持,不过想到上一次就诊发生的事,便偷摸睁开一只眼,瞟了眼床上面红耳赤的人——嚯,今天怕是知道来的人里面没有裴昭,脸上没抹脂粉。
今日原形毕露了?
这形容仿佛是在说一位妖精,裴诃无声地笑。
洛少爷:“你快些动手!”
“知道了,”裴诃即便是闭着眼,心中自有一个躯体,知晓人体的所有穴位,下针的动作快而果断。
为此,洛玉秋有些吃惊。他到现在都不怎么信任裴诃,不觉得她会把自己治好,就连她先前留下的药方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的吃着。
很是不该。
裴诃:“你别这么紧张,放松点,两刻钟后我会把针取下来。”
“哦。”洛少爷乖乖应了句。
“之前给你写的药方子,吃着怎么样?身子有什么变化?”
“挺、挺好的......”洛少爷心虚。
“你是有每天吃药的吧?”
“当、当然了......”
这般磕磕绊绊,裴诃了然于胸。
她不动声色,点头说:“那就好。”
洛玉秋动动身子,偏头望问她:“之后你是每日都会过来?”
“不,或许过几日就不来了。”
“为何?是过几日我的身子就会好起来?”
他说得很隐晦,不敢去提自己的病状。裴诃:“我要离开了。”
“哦.....”洛玉秋漫不经心地应着,过了会儿:“你要去哪儿?说起来,裴昭还和你待在一起吗?”
裴诃不答。
“怎么不说话。”
“她没必要和一个.....”裴诃在这时低眸,扫了眼洛少爷的身体,“那里不行的人在一起。”
哎?洛少爷:“大夫怎么能妄论病人的身体!”
“病人怎么能不吃大夫开的药。”
.....行吧,二人吵起来了,谁都不让着谁。
洛玉秋眼神游移,忽略心尖上冒出来的愧疚。
裴诃吩咐他别乱动,自顾自地走到木桌那儿,给自己倒了杯茶。
写下一个新的药方,拉开木门,走出去递给府里的下人。不想才走几步,便又见到之前那位女人——洛玉秋的母亲。
自己进去也有两刻钟了,她一直等在外面吗?
裴诃看了眼上方,此时是正午,太阳很大。
低眸再和女人对视,对方姣好的脸庞上有着细汗。
裴诃告知她洛玉秋的病情,将手里的药方子交出去,解释为何要用上方的药材,为何会和他施针。
这些或许别的大夫不会这样做,但从前,陈匪照受过太多质疑,习惯了事无大小地和病人们解释,为求他们能够信任自己。
而洛玉秋母亲眼里的怀疑似乎也少了,捏着手里的药方说,“多谢陈....陈大夫,我现在就让人去煎药,也会盯着那小子吃药。”
“嗯。”
“能问一下你和我那小子是怎么认识的吗?”一个中原人,怎么会跑到大漠里来,洛玉秋平时很少出门,怎么也会碰面。
“我是在这里学的医术,也想留在这里行医问诊。”
裴诃没有撒谎,如果她那年没有认识谢恒,当真会留在大宛。
可惜、无奈——不提也罢。
*
回到房,洛玉秋在床上趴得难受,见她进来后,嚷嚷着时间到了没,过来把他身上的针都取下来。
裴诃走过去,看了眼他的面色,还是有些发黄,又给他把脉,将他身上的针拿下。
“我听到你和我娘说话了?”洛玉秋说。
“嗯,她很关心你。”
“那是,我娘最着紧我了,”不知是不是裴诃的医术真的不错,洛玉秋从床上坐起来,觉得此时神清气爽,说话也多了几分中气。
他神色飞扬,裴诃看着,心里一颤,轻声道:“我居然有点羡慕你。”
“啊?”
她不说话了,起身去拿药箱。
叹,有娘亲在身边,真好。
*
走出门时,洛玉秋追上来,说要送她出门。
裴诃想起上次大少爷闹脾气,没送她出去,错过见到裴昭的机会,今儿.....
“想出去走走?”她问。
洛少爷不肯说自己是因为没听她的话按时吃药而愧疚,扭过头支支吾吾地,“算是吧。”
裴诃点点头,和他一同出去。
——忘了外头站着谢恒。
见到他时,两人都脚步一顿。
裴诃:他怎么还在外面。
洛玉秋:要命,又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公子!
*
大少爷没打一声招呼,转身就跑。
裴诃没管他,向谢恒走去,俩人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迈出门槛那刻,谢恒迎上来,裴诃却身子一侧,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恒拉住她,脸上竟是狂喜,蛮横地将她扯进怀里。大庭广众,身后还有洛府的家丁,裴诃:“谢恒你.....”
“我想起来了,陈匪照,我想起来和你的过往了。我.....”
我为何会对你如此上心,终于有了理由!
*
裴诃没想到她只是去问了个诊,出来便见到谢恒这副模样。她在心里叹,这人怕是会更不想放开自己,更要缠着她。
而在这时,环在腰上的束缚松开了。
只见谢公子双眼一闭,居然是往下倒去。
裴诃一惊,于刹那间想起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伸手接住他,好沉,她眉头紧皱,看到他身上发硬的布料,这是.....
试着用手去摸那些布料,发觉这是血流出来,被风吹干所致。
裴诃拍拍谢恒的脸,“你还好吗?昏过去了?”
无人应答,大街上人来人往,有几人察觉到他们这儿的变故,想走过来问一声,裴诃在这时想起她和谢恒不寻常的身份,向那些人摇摇头,低头细看谢公子——面色如纸,嘴唇发白。
她百般无奈,很想把他抛人一去,半晌,还是把他给背了起来。
“又救了你一次。”
不知是在说哪年哪日的事,但或许,记起来初见的,不止谢恒。
*
街上,琵琶声响起来。
裴诃在来的路上见到有家客栈,打算和谢恒先去那儿落脚。
期间有几个城门兵经过,她心里一紧,面不改色地背着他走过。
谢公子当真是很沉,压在她身上,裴诃咬着牙坚持,又被大漠的阳光照着,出了一身汗。谢恒的脸贴着她,热汗都流到一起。
不知是不是渗进谢公子的衣领里,他不舒服地闷哼一声:“陈匪照......”
“闭嘴,”她低低骂了一句,又听到琵琶声,一重又一重,弹得叫人心烦意乱。裴诃偏头过去,一眼找到那个不识相在弹奏的人,心里出现一人的名字。
——姚金钗、姚金钗,又想起她来了。
不过,裴诃既想起和谢恒这段缘的开始,也该想起这段缘的结束。
*
初见那日,陈匪照之所以会去寺庙,是因为受了她娘亲的逼迫。
对方非是要她去求姻缘,找一个好归宿。
陈匪照:“我自己过得挺好的,要什么姻缘。”
娘亲:“你会很无助。”
“什么无助,我又不是没银子没朋友,完全能把日子过好。”
“我走了之后谁来照顾你?去寺庙求个姻缘,又不是让你今日就把夫家给订下来,只是去拜一拜,和佛祖说一说。”
什么走了,彼时陈匪照没放心上,也没觉得哪日娘亲会弃她而去,听她唠叨得难受,便去了那寺庙,被一个叫谢恒的缠上。
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她喜欢上他,因为他长得好、身材好、出身也好,说话有条有理的,不像村子里那些歪瓜裂枣。
陈匪照从小生活在一条村子里,而谢恒则是在南阳这个大都城里,世家出身。
她没接触过几个富家公子,觉得谢恒各方面都挺称心如意的。而谢恒也说想和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啊,陈匪照脸红了。
她在旁人面前都没脸没皮的,听到谢公子这话后,想起娘亲说:希望有人能照顾她,和她走完这一生。
于是不禁去想,谢恒会是姻缘线上,和她牵着的人吗?
陈匪照想去捉他手指,无奈谢公子古板守旧,本能地躲开。
彼时她和他两情相爱,想着人生百岁,一起走个五六十年也好。
心里存了这念想,没告诉他,不过,谢恒应该也知道。
之后,陈匪照的娘亲逝世了。这对陈匪照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她像是半条命都没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听不见一句话,谢恒挑大梁,处理陈匪照娘亲的后事。
她自是感激他,好容易缓过来,他便向她求亲。
那会儿陈匪照还是很想念娘亲,看到他递来婚帖后,轻声问:“你会履行约定吗?”
什么约定,谢恒愣了一下,便明白这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
他欣喜若狂,说肯定的,他会对她很好很好,身边也会只有她一人。
陈匪照不向往嫁人,也不想要姻缘,但看着谢恒,或许也能试一试。失去娘亲后,她整个人就像空了似的,很需要另一个人的填补。
许久前和娘亲的对话里,对方曾提到“无助”一词。或许是陈匪照败了,她在失去对方后,当真感到无助。
而嫁给谢恒是一个好的决定吗?
*
在之后住在谢府的日子里,陈匪照问过自己很多遍。
她舍了郎中的身份,不怎么出门,偶尔和那些完全看不起她的人们待在一起。谢恒倒经常出门,从不和她说自己每日干什么,但也从不亏待她,会给她买各种各样名贵的物件。
陈匪照觉得自己像只笼中鸟。
坐在院子里,看着外头,听到两个侍女窃窃私语——
“真的要嫁进来?五公子不是有一个妻子了吗?”
“哎,一个妾而已,正妻的位子还空着。”
“妾?我看他们感情挺好的,那女子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妾啊?”
“你小声点,别被听到了。”
二人说到这里,忽地同时抬眸,瞟向一处——正正好撞进陈匪照的眼。
她怎么会在这里!
侍女们登时心慌,陈匪照:“谁要娶妻?”
“没、没有。”
“他要娶妻吗?你们听谁说的?”
侍女们要逃,陈匪照拦住,看着对面瑟瑟发抖的人,感叹这是这些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如此惊恐,便也心软了,“走吧,不为难你们了。”
她没必要追问,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子陵要娶妻?她信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最近子陵好像遇到什么难事了,面色不太好,有时她和他说话,都不怎么有回应,甚至偶尔会错觉他在躲她。
于是便也一直没去问他娶妻的事,直至一日,院子里吵极了,不停有重物搬运的声,好像有十几个人在搬东西进来。
这是怎么了?陈匪照走出去,见到一个个大红箱子摆在院子里,有些是关着的,有些是打开的——里头放着龙凤被、枕头、花瓶、红尺和一些金银首饰。
陈匪照知道这些是什么,一个女子的嫁妆。有开枝散叶、花开富贵的意思。
“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谁家女子要嫁进来,又是谁要娶妻?”她面色一白,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个负责搬箱子的男人道:“是尚书郎的千金要嫁进来。”
“谁家千金,姚金钗?”她心里一疙瘩,声音很轻。
“是的。”
男人的眼里似有怜悯。
陈匪照后退半步,撞到后头的箱子。她没继续纠缠男人,一味地往前走,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好吵、好闹心,她这院子向来都冷冷清清的,忽然就涌进来这么多人,全是大红色,看得眼睛生疼。
陈匪照一垂眸,一低头,在这时听到几丈外一座假山后,传来两人说话的声。
“姚姑娘,我不会娶你,我已经有妻子了。请你回去和父亲、老太君说清楚。”是谢恒的声音。
“五公子,你以为我想嫁吗?你是父亲给我挑的夫君里条件最好的,我没理由放开。”原来那姚金钗是这个声,挺好听的,很干脆。
“我会让人把你的所有嫁妆丢出去。”
“呵,你难道真是对你那夫人有了真情?一个乡野姑娘,我想她在这府里,过得也不顺心吧?”
这话一落,二人心惊——
陈匪照:姚姑娘还挺懂她,不过这话她从未和子陵说过,他会是什么反应?
谢恒没出声。
隔着一座假山,淡墨色的天光,阴影重重,陈匪照什么看不出来。
故而往前一步,在细缝里见到二人身影。谢恒是什么样子,今日出门穿什么衣裳,陈匪照都知道,把视线都放在姚金钗那儿。
上次见她,穿着一身素,像是天上月亮掉了下来。
今儿姚金钗穿一身明黄色的衣裙,脸生得很艳丽,眼睛水水,嘴唇红红。有风吹来,耳朵上戴着的瓷蓝色耳坠子一晃一晃的,陈匪照的心在这时沉下去。
她手脚冰凉,凝视着那耳坠子——无论颜色和款式都很别致,而要命的,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谢恒所送。
陈匪照后退一步,明明没发出声,偏偏谢恒察觉到了。
他从假山后探出身来,见到陈匪照后,心中大乱!
“我没想和她成亲,你误会了,”谢公子脱口而出,想去捉她的手。
陈匪照躲开,呆呆望着谢恒:“她怎么也有一个.......”
“什么?”
“你也送给了她吗?不是说好.....只有我......”
她心里非常难受,眼睛也很痛,好像盈着流不出来的泪珠,于朦胧中见到姚金钗看过来,又觉得自己丢脸极了,扯开嘴唇:“或许我真的不该待在这里......”
陈匪照身一转,走开了。
她更想用跑,但在这满是规矩、囚笼似的谢府里,竟也低了一回头,当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明明她是罔顾世俗之见,铁了心要当大夫的人。
谢恒顾不上别的,急急去追她。走进院子,见到那些大红箱子,还有一众不相关的人,心中烦闷,迁怒似的叫他们滚。
而这一耽搁,面前的房门已经被夫人关上。
谢公子用了几分巧劲,不等旁人拿来钥匙,将门打开。
见到陈匪照站在一张木桌前,正低头写着些什么。
他心里一紧,走过去还没说话,便瞥见里头的字:放妻书。
陈匪照:“我们和离......”
*
大风吹来,将将合上的房门又被吹开,重重撞在木头上。
现世里,也有一人把门踹开,走进一间房里。
她有些狼狈,背着神智不清的谢公子,听着他一个劲儿地低喃:“不和离.....我绝不和离.....陈匪照.....”
“够了!”裴诃听了一路,甚至在方才和客栈老板交涉时,双方都听到谢恒说的话。她好生尴尬,在老板惊异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给自己换了个名字,说叫陈匪照,和这人有些恩怨要解。
于是老板如何能不心领神会,当下给他们开了一间房,并体贴地帮陈匪照扶住背上的人,看着他们走上二楼,感叹冤家薄幸,至死方休。
呸呸。
*
裴诃好容易将谢恒扔在床上,看着他冷汗遍布的脸庞,犹豫一会儿,脱下他的衣裳,给他诊治。
她真是欠了他的!
裴诃很想踹他一脚,无奈这人着实会装无辜,明明都昏迷了,不知道身边人是谁,偏偏还拽着她的衣角,好像很不想她离开。
怪可怜的。
裴诃想,把谢恒身上的伤处理好后,不管他之后如何,都会离开。
无论前尘还是现世,她都不能再和他纠缠了。
而裴诃到底是个好大夫,只一会儿功夫,谢公子便在她的诊治下面色变好,左腿上的伤也被重新上药、包扎好了。
他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眉头皱着,好似还在梦魇中,但裴诃不管他此时梦到了什么,反正身上是没有大碍了,便是身一转,要走开。
冥冥中,谢恒感受到了,一伸手,将裴诃拽住,拉向自己,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裴诃大惊,立即看向他,以为他一直都是清醒的,不想谢公子还闭着眼,神智不清。
“你不要我了......”有些事还是能做的,他抱着她,贴着她身上的衣裳,低头咬住她的颈部。
裴诃听出谢恒话里的委屈和无助。
“成亲那日说的话......你忘了......”他钳制着她,声音轻轻。
什么话?裴诃把人推开,谢恒缠上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六月二十一号,丑时,谢恒去陈匪照家里迎亲,把她接上大红花轿,看到她一身碧绿衣裙,盖着红盖头。心中欢喜,望穿两眸,忍到辰时,跪在谢家正堂前,和她一同叩拜父母叩拜天地,夫妻对拜。
“新婚房里掀开红盖头,床上洒的是莲子、花生、桂圆,意味夫妻俩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可你.....不要我了.......”
*
回忆里,陈匪照知道谢恒要娶妻的那日,写下了放妻书。
她还没写完,便见谢恒大步向前,伸手一探,将纸张撕毁。
“我没有要娶她,”他声音还算冷静。
陈匪照:“会有那一天的。”
“不会!我答应过你,只会有你一人!”
“.....我们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们成亲不也有两年了吗?我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我不会娶别人,外面的嫁妆会被全数退回。”
“姚金钗的名声也会受损。”
“她的事关我什么事?!我只有一个妻子!”
谢恒和陈匪照之间隔着一张木桌,他恨不得此刻翻身过来,到她面前。但不行,谢公子家规森严,他走了几步,到她面前,刚要开口说话,陈匪照:“你送我的那耳坠子,我不想要了。”
她伸出手,让他看到掌心里的耳坠。
先前或许被紧紧攥在手里,弯钩扎进手心的肉,雪儿白的皮肤上出现一点红。
谢恒想伸手去检查,这时,陈匪照道:“还你了。”
“不.....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我送你的,我没让你......”
“我以为你只送给了我,原来.....”陈匪照手中的耳坠跌落在地,“原来还有别人吗?谢恒,我也是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你的妾,我就这么摆不上台面吗?还是说不够格当你的正妻?既如此,你还说娶我做什么,还求什么一生一世?”
“是我选错了,”她轻轻地叹,淡淡地笑,面色惨白。
谢恒:“没有选错!她那个耳坠子不是我送的,我根本没注意她戴的什么耳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个一模一样的。”他着急地说着,见到夫人神色凄切,想去挽留她,但情急之下,踩住了地上的耳坠。
“噗”,明明是极细微的一声,偏偏二人都听到。
谢恒知道自己再不做些什么,便会失去陈匪照。
而陈匪照也不给他机会:“放妻书我会再写一封给你,你把它签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房门大开着,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些红箱子。“嫁妆不用退回去,迟早有一日你会找到适合你的人。”
“陈匪照!”谢恒在这一刻失控,面目狰狞,挡在她面前,“你在说什么,你想去哪?!我说了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只有你!你为什么非要提放妻书?”
“不单是因为这件事,”陈匪照眼里有泪,偏过头看着外边,不肯去直视他,但她眼睫一颤,这眼眶里盈着的泪便掉下来——
谢公子下意识伸手去接,无果。
陈匪照:“昨日我在街上,撞见你站在一间着火的房子前,里面有人在救助。你看到我了,知道我想进去救人,我也知道你是故意把人锁在里面,但谢恒.....你死死拖住我,不让我进去,要我亲耳听到他们求救的声一点点变弱....”
她的泪流光了,眼睛通红,凄凄切切地望过来,“你还知道我是个大夫吗?”
为何与她同床共枕的人会做这种事?
为何她爱的人会与她背道而驰?
原来谢恒一直不肯告诉他自己在干什么,是有原因吗?而她也是笨极了,毫无察觉。
“这府里的人都把我当笑话,你也把我当傻子,先是骗我,把我娶进门,然后知道我是个大夫,还要去做害人的事,”陈匪照抬手,扯下谢恒拉着自己不放的手,“没必要走下去了。”
姻缘这事,她碰了,觉得不好,便也放手。
*
无奈姻缘线另一头的那位是个蛮缠的主儿,他偏执极了,不会放她离开,故而强势地把她留住,锁在房间,断了与外界的所有来往!要她能看到的只有他一个!
故而才会有假死这一事。
重逢后的谢恒,怨她,说她为何骗他,害他如此痛苦。
找回和他的大半记忆的裴诃说,骗人的法子不都是从他那儿学的?哪来的脸怨她?
客栈,房间里。
床上的裴诃一伸手,捏住谢恒的后颈,找到一个穴位把人弄晕。
她轻轻踹开他,背上药箱离开。
房门开了又合,她下了二楼,见到先前那位老板,还在对她笑,似乎真是记住她和谢恒了。裴诃当作没见到,走出去没几步,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小心.....”她扶住对方,低头瞧去,见到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以为他是饿昏了头,便给他丢了几个铜板。
谁曾想这乞丐会扯着她不放,手里还抓着一张画像,转身挥动起来,似是在叫着谁。
裴诃没反应过来,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十几丈外有几个城门兵向他们走来。
这是要干什么?
她登时觉得不好,再看乞丐的脸,和他手里拿着的画像。
——居然是之前被她杀的城门兵的画像,还有那乞丐,是被她胁迫去利诱对方的那位!
*
裴昭大婚那夜,裴诃在破屋里杀了城门兵,之后李水徵拖着不省人事的乞丐过来。他是想将这乞丐一同处理掉的,但裴诃当时看着这十几岁的少年,想到他是个哑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春渡——两人像极了,她便也一时心软,叫李水徵放了他。
李某当时问:“裴姑娘你可想好了,放他走的话,就是留下一个祸患。”
裴诃:“没事,我如果被官差抓住了,也是罪有应得。”
她是想着自己杀了人,当得以命偿命。
可谁曾想人都是有私心的,如今她在大街上被乞丐给认了出来,招来城门兵。裴诃竟是身转,选择了逃跑!
而她这一反应,也让那些城门兵急急去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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