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娜的沉默和柳亦繁强装镇定的汇报,让工作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陈锋还在兴奋地念叨着“排他性偏执”和“极致自我”,试图将这些新获取的“参数”填入他那个始终无法自洽的剧本模型里。
“不对……还是不对……”他忽然又抱着头瘫回沙发,刚刚的兴奋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焦躁,“就算周幽王是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者,他为什么非要通过‘烽火戏诸侯’这种方式来证明?这逻辑链条上还是缺了最关键的一环!动机!最底层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柳亦繁看着再次陷入痛苦的陈锋,又看了看沉默得令人心慌的林娜,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将那些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词汇全部擦掉。
空旷的白板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老陈,林导,”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感,仿佛迷雾中透出的灯塔光束,“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两人同时看向她。
“我们一直在试图为‘周幽王’和‘褒姒’寻找一个符合戏剧规则的、有因果关系的‘内在动机’。恨、爱、反抗、悲悯……我们试遍了所有可能。”她的笔尖点在白板上,“但我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周平安要的,根本就不是一部符合所有规则、能拿奖、能卖座的‘成功的电影’?”
陈锋愣住了:“不要成功的电影?那他砸十几个亿干什么?做慈善吗?”
“还记得合同吗?”柳亦繁看向林娜。
林娜的目光与柳亦繁交汇,瞬间明白了她的指向。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从一堆文件里精准地抽出了那份厚达数百页的合同,翻到核心条款部分,将其中的几行字指给陈锋看。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林娜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不追求票房、不要求公映、不绑定奖项,甚至……所有资产权益最终都可以归于柳亦繁个人。这份合同,从根本上剥离了这部电影所有的商业属性和世俗成功标准。”
陈锋瞪大了眼睛,逐字逐句地看着那些他当初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条款,此刻在柳亦繁的提示下,它们仿佛变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密码。
柳亦繁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蝼蚁般忙碌的城市,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坚定。她想起了周平安说这话时的眼神,那种平静底下燃烧着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她转过身,面对着两位伙伴,一字一顿地,复述了那天在办公室里,周平安对李定山说的、几乎被她原封不动烙印在心底的话。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周平安的最终目的,可能根本不是拍出一部成功的电影。”
她顿了顿,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沉下去。
“它是一场献祭!”
这个词让陈锋猛地一颤,林娜的瞳孔也微微收缩。
“哪怕最后电影烂尾了,十几个亿像堆废纸一样烧光了,砰的一声,什么都没剩下……”
柳亦繁的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亿万财富化为虚无的幻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种巨大疯狂所感染的战栗。
“……但只要这个‘试图用金钱和技术,创造极致的美的进程’的行为本身,存在过,那么,这笔钱就花得值!这,才是他最极致的需求!”
话音落下,工作室里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更彻底的寂静。
陈锋张着嘴,手里的合同页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他脸上的焦虑和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真相击中后的茫然与震撼。
他喃喃自语:“献祭……过程的本身……就是目的……所以,周幽王戏诸侯,不是为了证明爱情,也不是为了炫耀权力,而是……而是为了完成‘戏诸侯’这个行为本身?他要的就是这个‘过程’的绝对性?至于结果,亡国也好,遭唾骂也罢,他根本……不在乎?”
林娜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恐惧。她终于明白了,他们面对的是一种何等纯粹而又可怕的意志。这不是商业投资,这是一场以亿万资本为祭品、以现实为祭坛的现代巫术。
柳亦繁看着他们,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又解脱般的笑容:“对,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燃烧本身。而我们,我们这部电影,甚至包括我们三个人,都只是这场盛大献祭中,最重要的祭品和……仪式执行人。”
这一刻,所有的纠结、所有的剧本难题,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残酷却无比坚实的基石。
他们终于触碰到了那个隐藏在无数金钱和华丽项目背后的、冰冷而疯狂的灵魂内核。
接下来的创作,将不再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去呈现一场注定毁灭的、极致的美学燃烧。
柳亦繁的话音落下,工作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话语中那个冰冷的结论——“一场献祭”——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陈锋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寻找一个更合理的商业逻辑来解释周平安的行为,但他发现所有的常规解释在柳亦繁带回的事实和那份苛刻的合同面前,都苍白得可笑。他最终只是无力地靠回沙发,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而林娜,却在这片死寂中,缓缓站直了身体。她脸上那种艺术家特有的焦虑和迷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的目光没有看柳亦繁,也没有看陈锋,而是死死盯住了桌上那份厚重的、代表周平安无限“诚意”与无限“疯狂”的合同。
她一步跨到桌边,几乎是粗暴地翻动着合同页,纸张哗啦作响。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关于投资回报和项目最终处置权的条款上,那里清晰地写着:不追求票房、不要求公映、不绑定奖项,资金用途以项目艺术创作为最高优先级。
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火焰,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像淬了冰的刀:
“我们他妈到底在纠结什么?!”
这一声低吼,把陈锋和柳亦繁都震得回过神来。
林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合同条款上,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看清楚了!白纸黑字!他买的就是这个过程,这个‘燃烧’本身!所有的结果风险,他一个人扛了!那我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地讨论褒姒到底为什么不笑?!讨论他周平安的潜意识?!”
陈锋怔住了,眼镜后的双眼先是困惑,随即猛地亮起一道光,仿佛被这道霹雳劈开了所有迷雾。他“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
“对啊!去他妈的完美剧本!墨镜王当年不也这么干的吗?没有剧本,瞎他妈拍一堆素材,最后在剪辑台上剪出神作!周平安他现在给我们建的,是一座他妈的实景影城!我们还在用搭草台班子的思维考虑问题?”
林娜接过话头,语速快得像在发布作战指令,带着一种摒弃所有幻想的、极度理性的狂热:
“对!就是这样! 那就这么干!等影城盖好,我们就当这是一次史上最奢侈的、不计成本的素材采集行动!饱和式拍摄!”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强调着那个最关键的优势:“而且别忘了,我们手里有比墨镜王多得多的经费!还有一座可以让我们随便折腾、单独使用的王城!”
她冲到白板前,将上面那些“权力”、“虚无”、“反抗”等抽象词汇全部狠狠擦掉,用红色的笔重重写下四个大字:
「饱和拍摄」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盯上猎物的母豹:
“听着,从现在起,忘掉‘拍一部好电影’这个目标。我们的新目标是:把周平安投的每一个子儿,都变成实实在在的、无可替代的影像素材!”
“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场景——王宫宴饮、烽火戏诸侯、城破逃亡、深宫独处……拍!想到的所有情绪——褒姒的冷漠、嘲讽、疲惫、偶尔的恍惚、甚至突如其来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悯……拍!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镜头角度、光线变化、肢体细节……统统给他拍出来!”
陈锋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兴奋地补充道,手指在空中飞快地比划:“对!就像科学实验,我们先不考虑结论,只管穷尽所有变量组合!把影像的‘数据库’做到极致庞大!剧本?剧本可以后期在剪辑台上从这海量素材里诞生!”
林娜重重地点头,眼神狠厉:“没错!用绝对的量变,去堆死质变的不确定性!直到他把十几个亿烧光,或者我们拍到再也拍不出一个新镜头为止!他不是要过程吗?我们就给他一个空前绝后、浩瀚如海的过程!”
最后,她的目光猛地钉在柳亦繁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亦繁,你的任务变了。不再是‘演’好一个预设的褒姒。你的任务是成为一个无限可能的褒姒,把你的每一种面相,每一种潜藏的可能,都在那个为你搭建的王城里,毫无保留地、彻底地释放出来!我们要用这海量的素材,把他想要的那个‘极致的过程’,撑爆!填满!”
柳亦繁看着瞬间从绝望深渊切换到战斗状态的两人,心中凛然。这个方案剥离了所有感性的挣扎和艺术的空谈,只剩下**裸的、基于合同条款的、极度理性的专业反击。它残酷,却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所有的迷茫。
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有“角色”的保护壳。她必须**地、全方位地投入周平安打造的这个世界,用自己真实的情感与体验,去填满每一个镜头。
一种巨大的压力,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从纠结中解脱出来的轻松感,席卷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林娜那双燃烧着战意的眼睛,清晰而平静地回答:
“好。”
这一刻,创作团队完成了一次蜕变。他们放弃了徒劳的“解读”与“献祭”的悲情,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疯狂的“行动”。他们要在周平安用金钱铺就的黄金战场上,用他最熟悉的“过程论”作为武器,打一场属于创造者的、倾尽所有的反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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