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令重生了。
睁眼，他便看到了好久不见的贴身小太监小慎子，在去往皇陵的路上，小慎子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对方现在正服侍他穿好衣服。皇子的青衣红裳，龙在两肩山在背。
他是大雍朝的六皇子，前世死的时候十九岁，在空旷的皇陵，身边没有一个人。
死得莫名其妙，就感觉心脏一阵异常的跳动，耳边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他就失去了意识，魂魄离体了。
他是皇后所出，皇后有两个儿子，除了他还有一个太子哥哥。可是太子哥哥在他死前一年已经过世了，那时候母亲悲痛不已，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哭瞎了眼睛。
现在他也没了……郁令一阵心慌，他不想让母亲更难过。
这么想着，他的魂魄忽然异常晃动，没一会儿，他人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景坤宫。
景坤宫是皇后的宫殿。
郁令看见皇后就在殿中，她和平时看起来一样，身着一身金织牡丹纹的蓝色袄裙，庄重而高贵。
身旁下人在禀告着什么，一脸忐忑，她却开口：“死了，也好。”
语气平静无波，就好像在说御花园里养的一条鱼。
是在，说他吗？
郁令漂在半空，愣愣地看着。
怎么会呢？
郁令想。虽然他们之间并不亲密，但是他们都告诉他，皇后是爱他的，只是因为他的命格所以才不能多接触……是的，他天生命格奇诡，只要站在五步之内能听见他人心声，为了不滥用神力惹怒上天，也为了让众人对他放心，他一直听话佩戴着国师给的法器，从不用读心之力。
“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皇后声音很低，但郁令听得很清楚。
不该来到这世上？
可他们不是都说，他是上天赐给大雍的神力？是大雍之幸？只要他听话，就会一直都是大雍的镇国之器。
可是他是怎么死的呢？
他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眼，居然又活了过来。
还看到了小慎子。
他在去往皇陵的路上就明白，那是个苦地方，于是遣散了身边人，让他们各奔前程。小慎子也走了。
没想到，居然还能再看见他。
现在对方正托着一个玉盘，郁令垂眼，上面放着一块玉，那玉并无修饰也无雕刻，方方正正一块无事牌，白色。
这是国师给他的法器，戴上法器，郁令便不能窥见他人心声。
他是复活了？而且还回到了皇宫，这是为什么？他真的是妖孽吗？
郁令哑声开口：“现在是什么时候？”
“辰时一刻。”小慎子回答。
“哪一年？”
【好奇怪的问题？六皇子是糊涂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小慎子惊讶了一瞬，于是马上回答：“观成二十一年。”
观成二十一年，他是观成二十二年死的，这是他死前的一年，十八岁。
小慎子低着头，朝着郁令举了举玉盘：“殿下。”
催促着他戴上法器。
郁令把玉盘中的那块无事牌拿起，到眼前看了看。
就是这块玉牌，每个人都希望他戴上这块玉佩好让他们安心，他也理解。上一世，从六岁到死，他从没有把这块法器摘下来过。平日里就算夜里睡觉和沐浴都不会摘下来。
至于这次，还是因为在练武时弓箭不小心绷断扯到，才掉了。
【殿下为什么还不戴上？是哪里不对吗？难道是没擦干净？不对啊我检查过了没问题。那是这个新的绳子殿下不喜欢？还是这个打结方式殿下不喜？哎哟，以前给殿下打结的那个宫女走了，要是找她来……】
听见小慎子绵密的心里话，郁令摩挲着手上的玉牌。
他上一辈子这时候还没等小慎子帮他换完衣裳，就忙把这法器戴上了。根本没听见小慎子那的心里话。
郁令把无事牌往手腕上一缠，绕了几圈成了个手链，那无事牌虽然不算特别大，但也不是那种小小的，戴在手上特别显眼。
小慎子见郁令没生气，小心抬头，见郁令把牌子绑到手腕上，微微瞪大了眼。
【国师说这个牌子要挂在脖子上，靠近心口的位置才能有用啊，殿下挂在手上能起作用吗？】
郁令顿了一下：“没用。”
可这东西好好戴了有用吗？他前一世好好戴了，不也就那样？该被疏远还是被疏远，直到死。甚至连死都没死明白。
他不是自己死的，是有人对他动了手脚。
但他没什么头绪。
他也没得罪谁，谁会想让他死呢？
回想一下，他的上辈子实在过得太糊涂。
没用？
小慎子立刻跪地：“殿下，万万不可啊，国师大人说过，您必须时时佩戴法器，才能制住天赐之力。不可摘下来啊。”
同时，郁令还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太后和陛下都多次强调过，要盯着六殿下的一言一行，切不可行差踏错。如果有异动，需要立刻汇报上去……】
皇祖母和父皇？
印象中，皇祖母慈和，父皇威严。
其实在六岁之后，他就没怎么见过他们了，除夕中秋这些合家欢的年节他都是在自己的南华宫里过的。
他也闹过，在十岁生辰那天，母后宫中的一个小宫女也是那天生辰，他听说母后赏赐了小宫女一些金瓜子，他羡慕极了，闹着要和母后过生辰。
但皇祖母安抚了他。那天，皇祖母来到他的宫中，眼中带泪，老人握着他的手颤着声：“孩子啊，是郁家对不住你。”
在皇祖母的哭诉中，他明白了，他天生命格奇诡，有天赐之力，不宜与世人产生过多因果牵绊。
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大家只能忍受亲情的思念之苦不主动靠近。而他自己也需要独处一宫才能安全。
所以这些年即使一个人呆在这偏远的南华宫非常孤独，他也很顺从，从不提什么要求，不叫亲人担心。
他一直以为，亲人们应该对他很放心才是，原来暗地里安排了小慎子看管他的一举一动？除了小慎子，还有其他人吗？
小慎子，是他母后赐下的。
他有四个伺候太监，分别名为谨、言、慎、行，是他父皇让内务府的人赐的名。今天是小慎子当值。
慎。
郁令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开口道：“你改名为乐。小乐子。”
“这……”小乐子愣了一下，低头：“……谢殿下赐名。”
【这真的能改吗？回头还是要跟上头汇报一下，这名字本就是为了警醒约束六殿下的，能随便改？】
阖宫上下，哪个皇室中人连改个贴身太监的名字都会被质疑？
“小乐子，准备准备，上景坤宫。”郁令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无事牌。
小乐子抬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有些不可置信：“殿下想去哪里？”
郁令重复：“景坤宫。”
景坤宫是皇后的宫殿。
他和太子一样是皇后所出。皇后，母仪天下，端庄高贵，雍容典雅，天下女子的表率。
他一直以为，母后是爱他的，只是因为命格阻拦，所以他们无法太过亲近。
可是……前世在他死后，他看到母后只是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死了，也好。”
什么叫死了也好？
小乐子短暂地看见了郁令的眼中似乎有难过的神情，眼眶微红。
但又似乎是看错了，他忙低下了头。
郁令抬眼从窗外看向了皇宫中心的方向：“走吧。去给母后请安。”
他要当面问问，什么叫不该来到这世上。
郁令抬脚迈步，小乐子慌忙跟上，开口劝道：“殿下，您要是私自出去了，恐怕会让太后和陛下担心的……不如先汇报，得到准允后，再过去？”
郁令没有放慢脚步，反问：“你觉得我能得到准允？”
小乐子怯怯且心虚回道：“太后娘娘很是疼爱殿下，殿下恳求一番，或许……”
或许？
郁令神色冷然，哪个儿子见母亲，需要恳求他人准允的呢？
·
景坤宫。
站在景坤宫外，郁令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想到里面高高在上的皇后母亲，停下了脚步。
他能从南华宫走到景坤宫，路上遇到了不止十波侍卫试图阻止他。
他听到了他们的心里话，知道其中有父皇的人，有皇祖母的人，有几个皇兄的人，也有母后的人。
如果不是他武艺出众，以一敌十，他根本走不过来。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走出他自己的宫门需要通过那么多阻碍。他一直都以为他那么听话，他们会放心。
可原来，他们从来没有对他放心。
他就好像一只天外来物，被所有人提防。
“殿下。”小乐子走在郁令身后，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这一路上殿下居然和侍卫们动起手来，其中还有陛下的大内侍卫，功夫一流，可殿下居然一点也不落下风。
他一直知道殿下没事儿就琢磨武艺，射艺了得，但没想到拳脚也这么厉害。原以为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结果真让他学到了。
郁令看了看手腕上的无事牌，犹豫几许，还是解了下来，重新挂上了脖子，系好了结。
小乐子终于松了口气。
戴上法器，就不能听到心声了。
郁令一路走来动静不小，皇后早就知道了，便派人出来接他。
“六殿下。请。”
一个大宫女给郁令行礼，带着他往里走去。这是他母后身边的大宫女琴芳。
走到半路上，郁令忽然开口：“琴芳姑姑，昨日是你的生辰。”
那宫女惊讶：“殿下怎知？”
昨日很多人给她贺生辰，皇后娘娘还赏了一串珊瑚串子给她。
郁令：“……”
因为昨天也是他的生辰。琴芳就是母后身边那个和他同日生辰的宫女，当年的事情他始终耿耿于怀。
景坤宫华美有致，墙高宫深。
郁令走了好会儿，才进了皇后待客的偏殿偏厅。
“殿下请。”琴芳在前，掀开了偏厅的门帘。
郁令脚步微顿，才抬脚走了进去。
天热，偏厅角落放了冰块，正冒着凉气。
皇后穿着一身轻衫，站在冰鉴前面。
郁令和皇后是长得极为相似的，浅色的眼瞳，高挺的鼻廓，白皙的肤色，从骨到皮，都能看出两人的血缘关系。
郁令缓步上前，屈膝跪下，低声行礼：“郁令给母后请安。”
“郁令。”皇后喃喃重复了一遍郁令的名字，“有什么事吗？”
皇后并未让郁令起身，郁令也没有起身。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抬头，喉结艰涩地滚了滚：“我想问母后，如果我……”
如果我死了，您会伤心吗？
郁令原本想问的是这个。但最后他还是咽了下去，转而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母后能和我一起过这个生辰吗？”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都很是小心。
他的生辰是昨天，但皇后从没给他庆贺过，估计也忘了。
“生辰？”皇后的语气波澜不惊，她转过身背对郁令，“你该要明白自己的情况。如果你懂事，你不该走出南华宫。”
她幽幽道：“郁令，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或许是这屋中冰气很足，一瞬间郁令感觉到了浑身的冷。
郁令眼中的光暗了暗，却又不死心，挣扎一般：“母后，过完生辰，我就安心回宫，哪里也不去，我只想过一个生辰……”
“郁令！”皇后呵住了郁令的话。
郁令还想说什么，皇后便开了口：
“原本，国师为你赐下的名字是聆。郁聆。天赐之力，聆听心声，这个字很衬你。”
“可陛下划掉了耳，变成了令。唯令是从的令。”
“你懂事的话，就该做不知。最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郁令怔住。
所以，他们都在巴不得他当一个聋子？瞎子？
郁令眼眶红了，声音发沉神色决绝：“如果我不呢？”
他又不是没眼睛没耳朵，凭什么要当瞎子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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