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破庙不知是哪年哪月、何人所建,破败得仿佛只需在墙边跺两脚,便能房倒屋塌。屋顶瓦片也禁不起一丝风吹,稍有微风拂过,便簌簌落下一片。一般人见了,只会远远绕开,断不会在此久留。
少年微微侧身,将星竹护在身后,目光冷冽地盯着破庙中唯一可藏身的弥勒佛像,沉声道:“阁下是谁?”
声音初自佛像之后响起,再应时,却已飘至屋顶大梁上:“小娃娃,你脸上的可是人皮面具?是伤了面容,不敢示人吗?不如换我带带,可好?”
音未落,少年只觉面颊一疼,抬手一摸,那张紧贴肌肤的人皮面具竟已被揭去。环顾四周,破庙内却仍空无一人,连半点衣袂声响也无。
少年暗暗心惊,没料到对方身**力竟如此诡谲无痕。心知眼下遇上的,必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不敢造次,遂收敛语气,拱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戏弄晚辈?晚辈无意冒犯,只因朋友负伤,暂借宝地歇息,还望前辈海涵。”
那人“哈哈”一声大笑,声音洪亮浑厚,震得少年气血翻涌,几欲难当。少年强自压制,勉力运转真气抵挡,可他身后的星竹却承受不住,猛地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少年大惊,忙俯身探查星竹脉搏,却觉其脉象紊乱,时断时续,心中更添焦躁。正当此时,一双趿着破鞋的脏脚无声映入眼帘。少年心头警兆大作,却强自按捺,低垂着头,佯作不知。只听头顶那人懒洋洋说道:“小娃娃,你朋友中毒颇深哪。”
少年按捺住怒意,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竟是一身破衣烂衫的坨子,正嬉皮笑脸地拿着自己的人皮面具,在脸上比比划划。少年虽心中恼怒,却知眼下不是得罪对方的时候,只得强压脾气,拱手问道:“前辈可看得出,他中了何种毒?”
那坨子摸了摸下巴,将面具胡乱往自己脸上一贴。可他面容坑坑洼洼,似曾被烈火烧伤,泥污油垢交杂,沾着饭渣黑泥,无论如何也贴不服帖,全无少年戴时的自然服合。坨子叹了口气,似乎死了心,随手将面具丢在佛像脚下,方才懒洋洋开口道:“你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功夫?”
少年微怔,随即摇头:“我与他乃总角之交,已有多年未曾谋面。”
坨子点点头,懒声道:“也难怪。他练的,是尸毒功。体内诸般要穴皆蓄尸毒,发功时能将毒素聚于需要之处,宛如天然毒甲,敌人一旦近身,轻则中毒,重则毙命。”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此功有一大弊端——每隔三月,便需强行排出体内难以承受的余毒,方能续练。依我看,他恐怕正逢排毒之期,却在尚未排毒时与人真气相撞,毒血逆涌,伤了心脉。”
少年闻言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何星竹当初拒绝出手帮他复仇,却又在生死关头毅然相救,终于累至如此境地。
他抬眼望向坨子,顾不得再忌惮身份,扑地一拜,恳声道:“前辈既识此毒,自能救治!恳请前辈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坨子“嘿嘿”一笑,咧着嘴道:“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救他?不过嘛——你若肯拜我为师,我便顺手救他一救。”
少年微蹙眉头,沉声道:“晚辈多年前已有师门,恐要让前辈失望了。”
坨子冷哼一声,语气嘲弄:“那你便带着这小子,去找你那师父救命吧……不过,你师父号称‘见死不救’,又怎会为了个外人破了规矩?”
少年闻言悚然一惊,失声道:“你……前辈认识我师父?”心下更是警兆丛生:“此人到底是何来历?我自入谷以来,从未显露过半点武功,他又如何认得我出身?难不成,早在叶家村时便已暗中窥伺,跟踪至此?他究竟意欲何为?”
坨子笑道:“自是老相识了。只是你师父怕是早已恨透了我,若知我仍在人世,只怕恨不得追出谷来,将我挫骨扬灰。”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少年微微沉吟,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片刻后,坨子又笑道:“你心里定在猜测我的身份吧?想着既与师父结仇,自然不是善类?也罢!你若此时不愿拜我,我也不强求——日后,自有你求我之时。”
他随手一指星竹,淡淡道:“此子与我有缘,救他一救也成,只是——需散去他一半功力。你,能替他做主么?”
少年沉默不语,目光落在昏迷未醒的星竹身上,神色犹豫,低声道:“……没有只去除尸毒的方法么?”
坨子冷笑一声:“他所修,便是尸毒功。尸毒即是他功力之根基。要救命,还想保全全功?哼,倒不如回头去问问你那见死不救的师父吧!”言罢,他提步欲走,姿态轻慢,懒得再多言。
少年连忙伸手,一把扯住坨子那黏腻破旧的袖子,急声道:“前辈莫怪,是我一时糊涂。还望前辈设法,先救他一命!”
坨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回过身来,叹了口气道:“也罢。我这法子,只能暂时压制他体内乱窜的尸毒。若想拔除那些即将侵入心脉的毒素,须得你前往北地,取来一味药引。此药引入药,连服三日,或可祛去大半剧毒。”
少年忙问:“是哪种药引?生于何处?”
坨子道:“幽州孤鹭峰上,有一种草,名唤‘若蔓华’。此草三年一开花,由风雪滋养,自生于阴寒之地,终年不见阳光,药性极阴。以此草入药,方可与尸毒功相辅相成,不致反伤他身。”
少年听罢,当即伏地叩首:“多谢前辈指点!我这便动身。四个……不,三个月之内,定当返回此地!只求前辈暂护他性命!”
坨子却抬手摆了摆:“莫急。那孤鹭峰乃敕封庄禁地,你以为想去便能去得?即便入得其境,又岂能全身而退?”
少年眉头紧蹙:“前辈此言,莫非已有万全之策?”
坨子冲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少年近前,那坨子便贴着他耳畔这般这般低声一说,语未毕,少年脸色已渐渐发沉。坨子见状,嘿嘿一笑:“如今除了这法子,你还真没别的门路。你若另有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少年心中冷哼:“我从未踏足敕封庄,又岂会真有什么良策?不过此人如此利用于我,我却也不能让他太如意。”面上却仍恭敬如常,拱手道:“前辈既为晚辈指明路径,晚辈自当听从。只是此计涉及多人,不知如何与他们接应?”
坨子嘿嘿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符递来:“你只需将此令示出,自会有人来找你。”
少年接过细看,那令符通体乌黑,其上刻着一道古怪图纹,一时也看不出是何门何派。他将令符收入怀中,迟疑道:“那……容我先将他送回谷中安置,再行启程如何?”
坨子却摇头笑道:“此地离你师门少说也有小半月脚程,等你来回一趟,再往北地,只怕时辰已误。”
少年沉默片刻,心知此言不虚。但将星竹交付此人,既不知其来历,又防不住后患,实在叫他难以安心。
那坨子见他神色迟疑,忽然仰头一笑,转身便走:“你不信我?那便罢了!”
少年忙上前拦住他,急声道:“前辈留步!晚辈并非不信,只是担心前辈无处落脚,待我寻药归来,又该往何处寻您?”
坨子冷笑一声,道:“小娃娃,你这心眼儿太多。不过也好,行走江湖,思虑周全,免得被人玩了还不自知。这样吧——你即刻北上,我则将这少年送往你师门,如何?”
少年一怔,疑声问:“前辈适才不是说,我师父恨不得杀了你……前辈就不怕?”
坨子嘿然一笑,神色不屑:“我岂会怕他?不过是再打一架,谁死谁活,尚未可知。”
少年沉吟片刻,摇头道:“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但怎能因我之事,将前辈卷入险地?此处往东五十里有间医馆,名唤‘芥子堂’,馆中有我一位故交,前辈可携星竹前往,他自会妥善照料。”
坨子笑眯眯地答道:“也好,也好。那你快些动身——等你回来,我可还有个大秘密要告诉你!”
少年回身又望了星竹一眼,眼中隐有不舍,随即对坨子拱手一礼,转身奔向幽州方向。
待他身影渐远,那坨子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敛,冷冷一笑,垂眸望向星竹,声音骤然一变,低沉森冷,仿若换了一个人:“星竹啊星竹,你这次虽被尸毒反噬,却也替教中立了大功。日后我自会替你请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
——
卯时三刻,敕封庄七十二盏青铜鹤嘴灯尚未熄灭。雪雾崖栈道沉入晨雾,各色旌旗低垂如霜雪濡湿的蝶翼。庄中掌事弟子托着鎏金盘疾步穿行,盘中数柄银光森寒的匕首却稳稳如钉,竟无一丝声响。
“老君门的牛车备妥了吗?车辕记得垫三寸软绸!”照壁前,大总管柳砚舟沉声吩咐,腰间金算盘随语轻响,两名弟子正往铁箱中码放新铸成的“老君剑”。
庄门石阶前,剑门派掌门连天碧一边抚着白驴耳朵,一边冷笑:“贵庄这‘送客礼’,倒是越来越贵重了。”话音未落,那驮着蜀绣软垫的白驴忽然昂首长嘶——原来后厨正抬出三十坛“醉八仙”,封泥尚凝着昨夜比武时洒落的梅花瓣。灰鼠袄的账房先生拨动黄铜珠算,低头在礼单上添了一句:“附赠醒酒丸六匣。”
此时影壁后忽传来一阵女子朗笑:“柳朝闻,去年你连剑门派那个姓林的小子都打不过,今年竟连我也输了你。说实话,是不是偷偷练了什么武功秘籍?”
连天碧脸色一沉,转头看向身侧青衣少年,冷冷道:“尚青,人家瞧不上你呢。”林尚青面色涨红,却因师父在侧,只得低头不语,默默咬牙。
那女子刚转过石壁,见一众剑门弟子还在,不由羞赧,连忙朝连天碧拱手行礼。
连天碧哪里肯就此作罢,冷笑一声:“沈姑娘自恃武功高强,瞧不上我剑门派,不如与老夫切磋一番如何?看看是逍遥宗技高一筹,还是无极宗更胜一线?”
那女子葱指微动,轻握剑柄,正欲应战。谁知她身后柳朝闻却忽地上前一步,朝连天碧深施一礼,笑容温雅:“原来连掌门在此,晚辈失礼了。”
连天碧冷冷一睨,声音更寒:“怎么?你也要一并出手?”
此番武林大会,柳朝闻在诸多新秀中拔得头筹,不仅压过剑门派门人一头,更在擂台上重创了他苦心栽培的弟子林尚青。连天碧心中早有怨气,此刻撞个正着,自不会轻易放过。
却见柳朝闻仍恭敬如常,道:“前辈误会了。庄主曾言,贵派有意打造一批暗器,巧的是本庄近日新收一座铁矿,矿质极佳,正合铸造。我本正欲来寻掌门,商议何时启用,好叫人手尽快开工。”
连天碧冷笑一声,却未立刻回应。
敕封庄之所以能在武林中声名鹊起,最初便是因铸兵之术冠绝江湖。凡敕封庄所铸之兵,无不锋芒内敛、坚韧绝伦,仿佛沉静如常,却可随时杀人于无形。昔年那屠佛灭道的大魔头杨偘,便是凭一柄敕封庄所铸的“无影剑”,血洗江湖,灭门数十,震慑武林数十载。虽说杨偘早已死去多年,但敕封庄铸器之名却未曾衰减。江湖中,凡号称出自敕封庄之匕首,哪怕寻常之物,也能被哄抬至三金一柄;更有文士书生,以佩剑为饰,尤以敕封庄所铸者为荣。早在两年前,连天碧便曾向敕封庄定制一批暗器,奈何敕封庄以“无好铁”为由,一拖再拖,令他心头积郁。如今被柳朝闻当面提及,虽气未消,却也不愿真与敕封庄撕破脸。沉吟片刻,连天碧终是压下怒火,淡淡道:“贤侄最快能何时交货?”
柳朝闻拱手一笑:“若即刻安排赶制,立秋前必可送至剑门山。”
连天碧闻言,唇角微扬:“好!相信贤侄断不会拿敕封庄声誉当儿戏。老夫——就在山门等着!”
待剑门派弟子行远,适才引起风波的少女沈君心方冷冷开口:“便宜了那老东西!你擅自为他们加急铸器,你父亲岂不要怪罪于你?”
柳朝闻却含笑道:“其实去岁便已铸成,只因剑门派弟子素来跋扈,庄中不愿助纣为虐,故而故意拖延。终究是答应过的事,若一味推搪,反而坏了两派情面。”
沈君心嗤笑一声:“与他们何来情面?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几月前才听闻,他们几个弟子去寻虎蹲堂晦气,结果被人家打得狗啃泥。如此三脚猫功夫,也敢妄想效法杨偘屠尽武林?真是笑掉人大牙。”
柳朝闻含笑欲言,忽见柳裕生与老君门门主沈行云并肩而来,遂后退两步,让出通道。
柳裕生一身玄色大氅,掌心托着一只青瓷药瓶;沈行云素衣白袍,手执拂尘。二人一黑一白并行,远远望去,宛如仙人临尘。
二人一路将老君门弟子送至山门前,柳裕生微笑作别:“多谢沈兄惠赠丹药,诸君慢行,期盼来年再聚。”
沈行云亦抱拂道礼,领着门人牛车浩浩荡荡下山去了。
柳裕生目送片刻,转身问道:“三宗六派的弟子皆已离庄?”
柳砚舟忙上前回禀:“启禀庄主,老君门为最后一批,其余各派自寅时起便陆续下山了。”
柳裕生点头,目光一转,落在侍立一旁的柳朝闻身上,神色微沉。
“此番武林大会,你目无尊长,出手狠辣,不知天高地厚。岂不知,在座之人何等来历?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他语气森冷,抬手一挥:“即日起,闭门思过!”
柳朝闻眉心微蹙,却终未辩驳,只应声领命,随众人缓步返回庄中。
此时晨雾已尽,敕封庄那扇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阖上。门缝间最后泄出的,是药房中紫砂壶里煮沸“忘忧汤”的细细啸声。
[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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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散功祛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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