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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玉河桥头

沈明览还是医院工作着,交接之后的工作,做了个收尾,打算继续在医院做到走的前两天。

沈明览的父亲是一市之长,旁人都以为他在医院不过是为镀金,只有医院的人知道他一路是如何走来,院长惜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他不亏是医院的荣光,为国为民,医院都等着他回来。

沈明览淡然一笑。

轻风吹起两岸的翠柳,河面泛起阵阵波纹。

钟毓打发了想帮她收摊的钟瑜,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到有人停在她的身边,带起一阵淡淡清香。钟毓就知道,此刻应该是炊烟四起,忙碌的人该回家的时候了。

沈明览下班,走到钟毓卖竹编的地方,今天的生意看起来不错,只剩一两个竹篮。他笑眼盈盈伸出手,递过一个东西。

钟毓接过细细摩挲,是一把钥匙——茶馆大门的钥匙。

玉河桥边,熙熙攘攘。

钟毓不知道怎么就想起白日自己的糗事,笑了起来:“今天婶婶给我找了个包办对象,我见他的第一面就摔了个狗吃屎。

沈明览也笑了:“没摔疼吧?看来我得早点拜访下婶婶了。”

钟毓眨了眨眼,说:“我觉得婶婶知道。”

闻城就这么大,虽然她看不见,但她总能听到别人谈论沈医生,只是从前谈论他的医术精湛,现在谈论他的终身大事。

茶馆关门以来,两人又时常接触,虽然多数时候都有李平在,但婶婶还不了解李平这个人吗。

婶婶知道,婶婶看不上。

不过现在流行自由恋爱。

城西一辆汽车刹车失灵撞伤了很多人,一时间院内医生护士都忙了起来,送来的十三人大大小小都只是受了些伤,没有危及性命。唯一死亡的是驾车的司机,发现失控的一刻,司机为了减少伤亡一头撞上粗壮的树木。

幸也不幸。

等到天都黑了,才处理好全部的伤者,沈明览在医院旁的点心铺买了点梨花酥和绿豆糕,才匆匆往回走。

春渡夏时,雨水也盛。

玉河桥口对面的墙边巍巍颤颤地佝偻着一个人,浑身湿透,衣衫褴褛。

沈明览打着伞过,本来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人,却听到有人声音微弱地喊他:“沈医生。”

“沈医生。”那人又叫一遍,语气带着一种病态、癫狂的感觉。

可是雨声淅沥,沈明览没想这么多,他回头,面前是一个面容削瘦、皮肤黝黑的男人。

沈明览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没想起来:“你是?”

男人说:“大家都说,沈医生妙手仁心,你帮帮我吧。”

男人说话的时候一直捂着肚子,衣服上沾着点点血迹,神情痛苦扭曲。

沈明览看他没有流血不止的样子,说:“受伤了?赶紧去医院吧,这会儿医院还是有人的。”

听到去医院这三个字的时候,男子浑身颤抖,他猛地扑上前抽出一直藏在衣袖匕首,狠狠地刺进沈明览的胸口。

电光火石间,沈明览想,还好没刺进心脏。

沈明览猛地推开他,他却跟疯了一样,不要命似的再次冲上来。

一刀扎下,沈明览堪堪挡住。

“你不是最好的医生吗?你去救人啊!明明都是一起掉下去的!怎么她没死!我女儿就死了呢!你说啊!”

沈明览认出了他,一群学生相约在天台对一个女孩拳打脚踢,女孩挣扎的时候摔下楼,一同掉下去的还有领头打人的学生,女孩掉下去时砸到了要害,送到医院时已无力回天。领头的人瘫痪在床被接回了家,男人就是死者的家属,不过过去一个多星期,男人完全变了个样。

在刀子亮出来的那一瞬间,沈明览看到了沾满鲜血的刀身。

男人发了疯:“你救她不救我女儿!都该死!都该死!治不好我女儿,你就下去救她吧!”

男人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向他的伤口,疼痛让沈明览一时失神,刀尖落下。

阴云密布,下了大雨,街上很少行人。

沈明览扭掉他的刀奋力丢进河里,一脚将他踢开,他咬着牙,捂住那一脚牵扯到撕裂的伤口,转身往医院跑,医院有安保,并不担心制不止一个没刀的人。

那人不要命似的爬起来,追上前拽住他,把沈明览往回拉拳脚相向,拳拳到肉,男子亦鼻青脸肿。

沈明览看机会把他打晕的时候,费力把他推开。

他起身,眩晕让他险些摔到。

鲜血从指缝流下,他拿衣物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往医院走。沈明览被过桥的台阶绊倒在地,失血过多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摁着伤口的手渐渐脱力。

耳旁风声雨声交杂,湍急的雨水从台阶滚落,远处似乎有人的喊叫。

近在咫尺的生路,期盼多年的抱负……此刻与未来,都与他无关了。

他还没做到承诺。

要是多点防备就好了,早点发现他的异常,没耽误那点时间,会不会已经在茶香四溢,温暖如春的茶馆里,和她说说话。

他在桥边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去往医院唯一的路,倒在了定倾扶危之前,倒在了往茶馆赴约的路。

沉沉夜幕,亮起盏盏路灯,长光直立,像从天空破开的一道亮黄光束,天光乍现中雨水飞溅。

怎样听到的噩耗。

怎样去的医院。

钟毓已经记不清了,有人比他们更快到了医院,伏倒在医院长廊嚎啕大哭。

是沈明览的父亲。

李平心中难受万分,还是没忍住跑到了墙角,额头紧紧抵着白墙,眼泪止不住的流。

王护士走到钟毓身边的时候,她听到自己问:“他怎么样?”

王护士忽然想起医闹那天,她也是这样问,问了很多遍。

但这次钟毓怔愣过后,很快说:“抱歉,我失言了。”

王护士不忍地别过头,沉默不语。

钟毓听到护士小声说:“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仿佛片刻前,她和李平还在茶馆等着沈明览回来,李平拿着新添的厚衣服,絮絮叨叨地说军队正从东部跋涉到北边,等沈明览去的时候,正好到北方,北方比闻城冷,得穿厚点。

……

怎么就这样了。

院外雨水渐小,不知道她踏过玉河桥边时,是否走到了雨血交织的青石板。

明月入翳云,只余几盏长灯引路。

沈明览死后的第六天,李平说那个人的审判下来了,两条人命足矣处于他死刑,警察把男人从医院拉走的时候,群众愤愤不平地怒骂。

那天钟毓一个人来了医院。

护士问她:“你恨他吗?”

钟毓呆呆地看着面前,闻言低头不语。

护士心中悲凄,还没从这个噩耗中脱出,悲情道:“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他,沈医生救了这么多人,换来这样的下场,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他才27岁,这又是个什么命。”

命这个东西,好像玄乎又遥远,它总和悲苦如影随形,不经意间捉弄人心。

半晌,钟毓喃喃细语:“我得活着,小瑜还小,婶婶老了,我不能走不出去,我不能过的不好,我偏要天看看,我钟毓不会写逆来顺受这四个字。”

消毒水的味道布满医院的每个角落,钟毓坐在输液室的长椅上出神,护士说长椅正对的那条道左手边第一间是他的办公室。

不久前的落日时分,沈明览还坐在那里。

她撑着脸一语不发的望着沈明览的方向,一只似伸未伸的手在半空中。

他回头,疑惑不解:“怎么了?”

“想看看你的基因怎么样。”

他怔住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笑道:“从哪听的这些?”

“妇产科。”

他咳了咳,正色道:“发量较多,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没有遗传性疾病。有些轻度近视,不过不会遗传的,还可以吗你觉得?”

沈明览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正式的让人有点想笑,左手握拳抵在嘴边忍着笑意。看着面前的女孩红了脸,窘迫的垂目点头说:“比我好,好很多。”

钟毓突然就很难受,心脏揪成一团,她慌乱地拿着竹棍,躲到没人的角落,她抬手去擦脸上泪水,怎么也擦不完。

“死亡没什么不好的。痛苦,悲戚,念念不忘,那是活人的事。”

她这样说服告诫自己,可是她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怎么就柳暗花明前,断了路。

第二年春日迟迟,万物复苏,盎然如初。

沈父接手了茶馆,仍让李平管着那间店,他一夜间苍老许多。

婶婶停了找包办对象的热情,不再说她从黄花大闺女变成了恨嫁老姑娘,她出摊的时候小瑜也和以前一样下学陪着她收摊。

说不出是恨更多还是痛更多,她的心时不时的难受。

痛苦让她想碾碎这颗心脏,可是碾碎后变成七零八落的苦涩。

玉河畔熙来攘往,河水漫长,春光明媚,这里曾有一个日光如炽的午后。

明晃晃的光透过树影照到她脸上时,她下意识眯了眼。一片阴翳出现她的头上,带来一阵雪松和琥珀香的轻风,持扇的人笑意吟吟。

声音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太阳毒辣,先去茶馆喝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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