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日都是大晴天,钟毓抱着竹子去茶馆编,有李平在,三个人的茶馆也热热闹闹的,她下午去桥边摆摊,日出到日落,一出门就是一天。
沈明览休息了多少天就在茶馆窝了多少天,等转了班去医院的时候就看见了树下无声捏着竹枝玩的钟毓,不过他起的迟了,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去了医院。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时,沈明览下了班。遇到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钟毓,旁边还站了个抱着小凳子,背着斜挎包的半大小子。
钟瑜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很是反感,瞪了回去。
催促道:“姐,好了没啊。”
人来人往,钟毓不知道人群里还有个沈明览在看着她。
钟毓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啦好啦,走吧。”
沈明览收回目光,选择了回避,回到茶馆歇下。
等钟毓再次叩响茶馆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沈明览没想到这么晚她会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
他问:“怎么了?”
“李平呢?”
她手里攥着一个信封紧紧贴着胸口,连头发都没绾,鞋子的后脚跟也没套上。
沈明览低头看她手里的信封:“他昨天就有事出门了,是有东西要给他吗?”
她踟蹰地呆着原地,良久,伸出手里的信:“沈明览,帮我个忙吧。”
“什么?”
“这个读给我听,好不好?我看不见。”
最后四个字带着些许颤抖。
茶馆内,沈明览给钟毓接了杯温水,拆开那个信封,里面简简单单放着两样物件——一个字条、一张照片。
那张泛黄的字条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爸挨不住了,要去陪妈妈,你俩要好好的,好好长大。”
照片上是两个并肩而立,笑容满面孩子,沈明览只认出了小时候的钟毓,另一个男孩子他并没见过,他看到了照片后面是和字体上截然不同,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我和姐姐。
钟毓平静的听完了他的描述,沈明览看着这两样东西猜了个大概,也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等着她。
这是尘封已久的遗物,婶婶不敢给她知道,怕她难受,十几年后却由一个串门玩闹翻箱倒柜的小孩子找到了。
钟毓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去找公道却被打得满身是伤的父亲是怎样站在病房的门口,写下这张字条,他死后不久,她的弟弟钟林也在病床上咽了气。
她摸索着,想把这些都装起来,沈明览沉默地把东西放到她手里。
她说:“谢谢。别让李平知道,我怕他多想。”
明明刚才还神色张皇地找李平给她念信,现在却说别让他知道。
沈明览把桌子上一直没动的水也推到手边,说:“放心吧我不说,不过难过是很正常的事情,难过不代表放不下,你可以不开心,不用憋着。”
眼前这个人,虽然看不见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他们一样难过所以才小心翼翼。
她会偶尔怀念,悄悄难受,但很少对外说,怕人担心,觉得她还困在以前的那场火。
钟毓摇头:“不难过,时间长了,记忆就不清晰了,难受的感觉也就没这么多没这么深。”
沈明览说:“夜深了,送你回去吧。”
钟毓没拒绝,沈明览发现她好像开始接受自己的好意了,这算不算两人已经是朋友了。白天与黑夜对钟毓来说没有区别,两人心知肚明,但沈明览还是想做自己能做的事,他起身落锁,两人并肩同行。
夜色沉沉,孤月高照,繁星点缀。
路上只有几盏路灯照亮,夜里的玉河幽深不见头,阵阵凉风吹来安抚着人心的烦躁。
钟毓神色自若,那份信被她妥帖收好,两人都没再提。
“你想去城北的电影院看看吗?去听听声,这个新兴事物,大家都挺喜欢的。”
曾经的人形电影院提起了城北电影院。
钟毓问:“你也喜欢吗?”
沈明览说:“去过一两次,倒还好,说不上喜不喜欢。”
“不了解,没去过,也不想去,我就喜欢在茶馆听书。”
沈明览对眼前这个茶馆的忠实听众哭笑不得。
“为什么不开了?”时隔一个月,这个问题又再次出现。
视野空荡,夜里安安静静的,两人已经走到了玉河桥上。
沈明览叹了口气:“本来以为自己能调去别的地方,而且茶馆没什么客人了,来索性就先关门,结果没去成。”
钟毓期待的问:“那还会重新开张吗?”
“暂时不会。”
桥上漆黑,沈明览没看清台阶到了头,踩空差点摔了一跤,钟毓及时扶住了他。
沈明览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没注意看路。”
钟毓收回手搭在竹棍上,笑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他只说:“习惯了。”
钟毓笑笑:“难怪医院的人有人总说你好相处,又有人说你为人冷漠。”
桥上的风吹起钟毓的长发,裙摆在风中纷飞。
他总是过分疏离,你以为他对所有人都好,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很好相处的样子,其实藏着的是疏远不可碰的心。
她不想就维持这样的关系。
“沈明览,你原本是要去哪里?”
沈明览搭着桥边栏杆,沉声道:“闻城是个好地方,安逸到我有时候都忘了外面还在打仗,也不知道这样安宁能到什么时候,我想……做点我能做的事。”
钟毓问:“你要去当兵吗?”
沈明览笑:“我没那样的能耐,你忘了我是个医生,我只是想去前线救人。”
钟毓由衷地钦佩:“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是吧。”
语气中带着无尽的落寞,她没敢再问,既然想去为什么又没去成。
沈明览说:“走吧,早点回去。”
仁和医院有个年轻厉害的医生姓沈,妙手回春治愈了很多疑难杂症,钟毓很早知道,是从同样摆摊的大姐们口中得知的,这样前途无量的人原来心里还装着更多的抱负理想。
钟毓第一次柱仗到医院的时候被以为是去看病的,她说找沈医生,护士姐姐好心引导她到了眼科。
护士拉着她,劝道:“小姑娘不要老听什么神不神医的就来挂沈医生的号,术业有专攻,医院有专门的眼科医生。”
钟毓窘迫:“不,不是,我是来等沈医生下班的。”
护士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噢,接他下班啊。”
她一开始只是因为沈明览说帮她搬竹子去茶馆放着,才去的医院,后来不知不觉就开始真的接他下班,两人再回茶馆各忙各的,天黑透了再各回各家。
可她今天到医院的时候,那个总是第一时间看到她,热心和她搭话的王护士却没出现,医院一头传来男人撕心裂肺,椎心泣血的喊叫,伴随着东西倾倒的破碎声。
“你救救她啊医生——”
“一起来送的人都没事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又是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
“庸医!”
……
医院里的其他人议论纷纷。
“听说送来就快没气了,沈医生也在抢救室尽力了,怎么还能怪人家不救人呢
“也是爱女心切嘛。”
“爱女心切就可以在医院撒泼?这么多人呢,大家都是病人,被他连累到可怎么办!”
“也是个可怜人,一下子没了唯一孩子。”
喊叫处突然没了声响,那人多度伤心哭嚎晕了过去。
钟毓捏着竹棍惶惶不安,她拉住旁边的一个人:“沈医生他怎么了?”
妇人回头看着皱着眉双目无神、面对着她却没真正看着她的人,说:“噢,沈医生啊,没事,闹事而已,常有的事。”
“小钟!”熟悉的声音响起,是王护士。
护士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人少的地方带。
“沈医生呢?”她问。
护士说:“回办公室里拿东西了,等着啊,他一会就来了。”
“他没事吧?”
护士知道她也听到了纠纷,拍了拍她的肩,说:“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安保呢,唉,病人家属一时难以接受死亡的事实,我们也尽力了,但有些事就得听天由命。”
脚步声靠近的时候,钟毓就知道是他
沈明览说:“走吧。”
钟毓脚步未动,伸出手去找他,沈明览接住她的手。
他说:“怎么了?”
她问:“没事吧?”
这个问题,她问了很多遍,却还是没放下心来,因为她看不见,只能听到混乱嘈杂的声音,动静很大。瓶瓶罐罐的破碎声、肢体冲突的摩擦声、骂喊声……
一星半点的动静都让她不安。
“没事。”
钟毓一动不动。
“不信你摸?手脚齐全,连个破口都没有。”
她低头说:“嗯,知道了,走吧。”
钟毓没收回手,沈明览也没放,牵引着她走路,钟毓默默收起了沾地的竹棍。
回去的路上,满天余晖。
沈明览说:“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想去前线吗?”
她说:“记得。”
他说:“有回信了,或许不久后我就要去别的地方。”
“是个好事。”她为他高兴,又问,“会回来吗?”
“当然,赢了就会回来。”
她笑:“好,等你回来。”
沈明览也笑了,逗她:“为什么等我。”
钟毓觉得自己热的快冒烟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管我。”
沈明览忍俊不禁。
时间流逝,这日谷雨,是春日最后一个节气。
晨光熹微。
钟毓和以往一样来到茶馆门口,听到了清脆有力的一声耳光。
沈明览的声音微弱:“爸……”
一个满含愤怒的声音响起:“谁是你爸!你也知道我是你爸?你现在就去写回绝信,现在就去!”
沈父在知道沈明览收到回信的时候,勃然变色,他没想到自己极力阻止,暗中截了他这么多次,还是漏了风。
他忍着怒气,放下手中的事务,驱车来到茶馆。
沈明览双拳紧握,指甲陷进肉里,攥的人生疼,他一字不语。
“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不好吗,你非得去炮火连天的地方送死,你非要让我揪着心活,非要让你妈泉下不安吗!”
沈明览说:“爸,我去也是医生,都在身后救人,哪有这么容易死,我会好好的。”
沈父听他解释,软下心来说:“儿子,听我的,不准去,我年纪大了指不定活到什么时候,你就在家里多陪陪爸。”
沈明览却摇头,留给他的是又一记耳光和愤愤离去的背影和一句失望的话。
“你要去了,你妈就白死了,我也白养你这么多年。”
沈父以为能拦住他,他以为不会有回信。
可是沈明览还是收到了期盼已久的答复书,他等了这么多年,争执了这么多年,在他要放弃这条路的时候突然有了回响,他不会放弃。
他只是还想好好地和父亲聊一聊。
门外已经没了沈父的身影。
沈明览垂下肩,望着门外,眼眶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很静很静,钟毓才抱着竹条走进去了。
外头日光渐盛,盈盈光辉从门框、窗纱挤进这间茶馆。
钟毓轻声说:“好像,来了这么久,还没给你看过我编的东西。”
沈明览想开口回应,可是嗓子就像被针线缝合一般,挤不出半个字。
悄然无声。
钟毓放下手里的竹子,她指尖纷飞,一竹一物。
“兔子。”
“小船。”
“戒指。”
“花灯。”
“扇子。”
从日上三竿到余晖落尽,一件一件,一句一落地摆在桌子上,沈明览双目泛红,轻扣住她的手,哽咽:“好了。”
“还有好多好多,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慢慢编给你看,你有……好点吗?”
沈明览,别垂头丧气了。
他终于开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还是会去。”
钟毓点头轻声说:“我知道。”
她又说:“等你回来。”
扣着她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
钟毓是喜欢沈明览的,可她是个会连累人的瞎子,所以她告诫自己,喜欢有很多种,她对沈明览是欣赏。
她和沈明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暮色沉沉,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茶馆门外行客匆匆。
别人都在走,可她却总停留在原地,不愿向前,不去追赶。哪怕期间有人来到过她的地方,有过千万个不错的交流,但也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就止步了。沈明览是那个前进的人,而她是固执顿在原地的,像断了腿似的,打也打不走,推也推不动。
可是那个念头像润过春雨的细芽,不断生长,顷刻间茂盛。
喜欢沈明览,想和沈明览在一起。
这样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但她很想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全都抓个遍,如果这样都抓不住,她才能甘心去向下去试探那些落地的安稳。
现在这个不切实际空想在回应,她如梦初醒般怅然。
“沈明览,我等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他苦笑:“我……”
我什么呢。
我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一头往前扎。
归期不定,招惹你,让你等。
我不敢,也不想。
她却说:“我知道,所以我先说喜欢你的,是我自己要等你的。”
手背上覆着的温暖轻轻收紧。
钟毓:“我很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往前走,我是个喜欢原地踏步的人,这么多年没想过往外走走。不过我想要你知道,你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时候,我都会在原地为你祈祷,盼着你好。”
“你听到了吗,沈明览。”
所以,你只管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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