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霭蒙蒙,鸟声啁啾,太阳像一颗圆滚滚的蛋黄悬浮于万岁山的峰峦后面。
温宁抬头望定承乾宫的牌匾,深吸一口气,方才抬步进去。
几个侍奉宫女在前面杂沓而过,她们的眼神与她一触,而后斜斜撇开,那神情仿佛在说:看,又来了一个讨娘娘嫌的礼仪官,最多撑不过一个月。
温宁心神不凝,被人一下攫住胳膊。
那是一个老嬷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有几道深纹,定是一个经常爱皱眉的人,即便现在并未皱眉,也显得威严,不好相处。
“你来了,去跟娘娘请安吧。”老嬷嬷冷冷吩咐。
温宁行一个万福礼:“劳烦姐姐带路。”
“姐姐?”那老嬷嬷讪笑,“我老得能当你母亲哩,哪像你们这帮女秀才,进宫几年了?一年?两年?还是花一样的人儿。”
温宁低下头,喁喁道:“我进宫第六年了。”
“六年了?”老嬷嬷这才上下打量她,“六年怎的还只是女秀才?”
温宁声音闷闷的:“是我资质愚笨。”
“可怜可怜。”老嬷嬷托着长音摇了摇首,转背过去说,“快跟上。”
温宁稳定心神,举步跟上。
来到寝室,入目金碧辉煌,玉炉添兽炭,宝篆热龙涎,窗外一轮晓日映照珠帘,灿白灿白的光反射在她脸上。
温宁看见皇贵妃虞鸢着一袭精细繁复的宫装,大衫霞帔,金绣鸾凤,正与一个蓝衣少年说着话,那少年唤她“姐姐”。
这些年温宁并不常见到皇贵妃娘娘,她就像被万岁爷精心保护的金丝雀,一点也舍不得放出笼子。
不过哪里不是笼子?出了承乾宫还有内廷,出了内廷还有紫禁城,紫禁城外便是连肖想也不敢的地方了。
哪里都一样。
老嬷嬷站定珠帘外,没有出声打扰,温宁遂站在嬷嬷斜后方,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再窥看。
“就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嚜,我是知道的,她在陛下跟前讨得赏赐,所以可以自由出入皇城,好像是去……去什么地方来着?啊……想起来了,是去裴大人府里读书,嗳你说,女孩子读什么书嚜?又不能考取功名,读那些四书五经有什么用?”
虞鸢的声音极好听,像一碗西湖藕粉,粉粉的、糯糯的、黏黏的。温宁忍不住又斜抬起头,虞鸢正好转过来,还是那么美,即便生了孩子,也跟少女一般娇媚。
“喔,原是这样……”少年喃喃地说。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今早进宫时问了领路的小太监。
——回小国舅的话,她不是宫人,她是黎蘅将军的独女。
——她……叫什么名字?
——黎璃,琉璃的璃。
“你问她做什么?”虞鸢歪着眼看他。
“没没,”他有些急声,急着解释,“就是昨日见有宫女装扮的人从皇宫里出去,好奇罢了。”
虞鸢面对铜镜,继续专注描眉:“她是孤女,听说母亲早早死了,父亲前两年也去了,没什么亲戚能托付,所以才把她接到后宫,毕竟也是忠臣良将的遗孤。”
“姐姐,”少年侧过脑袋忽地凑上去,“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突然探出的大脑袋把虞鸢吓得一跳,手一抖,螺子黛唰一下划过去,她在镜中瞧见横到鬓角的那条黑线,娇叱道:“虞樾!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就是……”虞樾鼓足勇气,“就是我能不能也去裴家私塾就学?其实此事藏在心里老早想同你讲了……
“我想读书,我特别想读书!我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日后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虞鸢白他一眼,不以为意:“你何须参加科举?你是我嫡亲弟弟,是皇亲国戚,过几年朝廷便会授予你官职,先是寄禄锦衣卫,姐姐我早有打算,等你冠礼后便同陛下讨一个恩赐,让你加官进爵,升至都指挥使亦或都督同知。你就放心,官你是一定会当的。”
虞樾咽了口唾沫,把准备好的说项一股脑地、义正言辞地说出来:“姐姐给的是面子,可里子必须由我自己挣!外人都说我们虞家区区商户,是因出了凤凰才飞黄腾达,我不想被别人瞧不起,我是男儿郎,是虞家的顶梁柱,我也想为爹娘为姐姐遮风挡雨,世家子弟会的策论文章我也能行!我要正当光明地通过科举当官!
“姐姐……就当我求你了。”
虞鸢沉默一刻,轻轻把螺子黛搁在梳妆台上。
她不忍告诉他,外戚即便爵至侯伯,也只是优游食禄奉朝请罢了,再多追崇也只有名头风光,不可能真掌实权。
朝廷尤为防范外戚之家。
虞鸢缓缓抬眸,望着他笑:“你如今倒是有出息了,要真想去那便去吧,我会与陛下提,元宵后你就去。”
虞樾的眼睛一霎亮起来:“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他高兴一会儿,又因撒谎有些内疚,他并不喜欢舞文弄墨,甚至看到长篇大论就头疼,他只是没出息地念上了那个姑娘,惊鸿一瞥后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去认识她,必须去认识她。
虞樾十分不擅长骗人,脸上红晕一寸一寸在蔓延,他不得不扭头去看窗外那棵柏树,枝叶把阳光切割成斑驳小片,闪闪烁烁,他看定一会儿,又不内疚了,再度开心起来。
天呐……他很快能再见到她,很快。
“娘娘,小国舅。”老嬷嬷终于出声了,“尚仪局派来负责礼仪的女秀才到了。”
虞鸢擦掉画坏的眉尾,袅袅起身撩开珠帘,一下就看见那个女秀才,唯唯诺诺地站在角落。
又来了又来了!她顿时失了所有好兴致。
“怎么今天就要开始了?不过才初九,你们能不能让我安心过完元宵?孔贞这个老顽固是真见不得我轻松,你是钟渺身边的吧?”
温宁板板正正行一个礼:“回禀娘娘,奴婢是尚寝局陶司设身边的,今天只是来请娘娘安,礼仪课在正月二十,孔尚仪说让您好好休息,不着急。”
“尚寝局的?”虞鸢有些奇怪,不过她更懒得弄明白,摆摆手说,“既然请完了,就退下吧。”
“是。”温宁大气不敢喘,毕恭毕敬地退下。
其实这本是尚仪局的差事,此次破天荒地让尚寝局的女秀才来,是这活实在没人愿意干,推来推去,推到相对清闲的尚寝局,落在她这个地位最低的女秀才身上。
能怪谁?也只能怪她自己没出息。
老嬷嬷又领着温宁出去,一路上自然少不了要摆摆姿态,训诫几句。
“皇贵妃娘娘天性烂漫,也许外头传娘娘骄横跋扈,但那都是假的,娘娘她最是好相与,平时你可哄着她、让着她,待讲课时你且该教教、该训训。流言蜚语莫要信,那些个被娘娘责处墩锁的,有的是手脚不干净,有的呀……”老嬷嬷倏然眼放寒光,阴恻恻地说,“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见温宁被吓得一凛,她满意了,声调又缓和下来:“你把自个儿地位摆正了,别想些有的没的,安安心心在承乾宫当你的礼仪官,娘娘自会提拔你。”
温宁心砰砰跳,恨不得表八百遍忠心:“嬷嬷放心,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是奴才就永远是奴才。”
老嬷嬷勾起嘴角笑笑,脸上堆起一层层褶子:“笨的人在承乾宫活不久,你比前头几个都聪明。”
*
这日正月十六,裴家私塾恢复讲学。
寒气悠悠通春信,惯常扰攘的天空湛蓝一片,万里无云,晨光就这么毫无遮挡地照下来,真当是个好天气。
虞樾已经兴奋紧张好几日了,昨夜睡得不好反而起了个大早,一通费心装扮,外穿紫羊绒氅衣,里边搭配白绫袄子,腰间海棠玉绦环,脚下一双粉底皂靴,整个人绰耀非常。
景元跟在他屁股后面,双手提满礼盒,里头装着虞樾为一众同窗精心挑选的贽礼。当然,给黎璃那份自是不一样的,更名贵,也更用心。
他早早到了裴府,早早侯在学堂。
一个一个人进来,一份一份礼从手中送出,每一次寒暄虞樾都心不在焉,他翘首以盼,望眼欲穿,恨不得把门盯出一个大洞。
学堂里仅有一个位置是空出来的,虞樾只能坐在最后。
所以她是坐在第一排,哪个位置?左边的?右边的?
唉,这段距离实在有些远了。
还有两份礼,那份给她的早做了记号,他一下摆到桌案上,一下又抱在怀里,末几又坐不住,起身在学堂里来回踱步。
“嗳小国舅,”李仲庾叫住他,好奇地问,“你怎么想到来裴家私塾从学?你是皇亲国戚呀,又犯不着科考。”
“李兄,”虞樾顿步,像背书一样脱口而出,“平日我也无事可做,闲在府里快霉出病了,早有听闻裴家私塾胜比国子监,故而……”
“吱呀——”
因格外紧张,即便是最轻微的响动,也叫他心神一颤。
虞樾噌一下扭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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