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了。
她走进来了。
晨曦温柔地游曳。
衣袂被过门风吹得飘荡,还是那套折枝小葵花,不过发髻变了,利落地高束着,紫色发带巧妙地编进辫子。
真好看,像个小侠女。
虞樾迷迷糊糊的,待她入了座,方才记得送礼,几个大步跑上前去,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把东西递上。
黎璃的目光从红礼盒划过,看定他一会儿,又左右瞄瞄,见每人脚边都有,即抬手接过:“多谢小国舅。”
他惊讶:“你……你认得我?”
“曾在宫里见过你,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虞樾急接,“你叫……黎璃,琉璃的璃,很好听的名字,叠音念起来感觉特别亲切,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一旁的裴祁安听得眼皮颤了颤,斜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堂堂男儿郎,姿态腼腆又造作,不忍卒睹。
小国舅?哪个国舅?皇上那么多妃嫔,都不知有多少国舅,也不知走了哪条门路,怎么能塞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进私塾?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窗外,靠窗三人将桌上瓜子壳收一收,继续碎碎念。
“先生怎么还没来?”邹洤问。
一学子笃定地说:“定是首辅大人要来讲课。”
李仲庾叹道:“唔,祁安又要倒霉。”
那学子赞同:“裴大人一来,我连放个屁都要缩紧屁股。”
李仲庾突然想显摆显摆,笃笃敲起桌案。他昂头摆出副老成样,说道:“这回肯定要讲什么为官之道了,其实我都门儿清。”
邹洤撅起嘴巴连“哟”三声:“那您有何高见?”
李仲庾努努下巴,让邹洤为他斟茶。
邹洤道句“烦人”,把自己那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摆在他案上,斟了一盅龙井茶。
李仲庾享受地嗦一口,侃侃而谈:“为官之道,首当其冲做事三思而后行,但凡遇到棘手之事先问自己三个问题。”
“哪三个?”
李仲庾挑了挑眉:“第一、这事你能不能做?第二、能不能延后做?第三、能不能交给别人做?做官最重要的就是趋吉避祸,要练就即使身处粪坑,也如鲶鱼般屎不粘身的本领!”
“像我老爹,”李仲庾忽地神气起来,“堂堂户部尚书,谁人不说一句八面玲珑,任周遭同僚来来去去,就我老爹稳如泰山。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我们李氏也有官场三十六计,都是我老爹为官多年呕心沥血之总结,可谓字字珠玑,今天我可传授与你二人,诸君听后切要深刻体会,铭记于心。”
另两人见他如此煞有其事,皆不住点头等待下文。
李仲庾清清嗓:“如何才能既不得罪人还屎不粘身?二十字箴言——事事有回应,件件没着落,热情又礼貌,一问三不知。”
邹洤道:“……那不就是翻脸不认人?”
李仲庾“啧”一声:“你太冒昧了。世间万物,本就瞬息万变,你抬头瞧瞧天上的月亮,一年到头要变几回样?情况也总是多变嘛!”
“再讲,”他继续道,“遇上不好交差之事该如何?六字箴言——先拿箭再画靶,这就比较渊深了,待小爷我为你们细细说来,意思嘛就是……”
“你丫的兔崽子!”
一声暴喝从头顶传来,太过熟悉,李仲庾头也不敢抬,唰一下起身立正,动作一气呵成,怂得像鹌鹑。
说时迟那时快,一截厚手臂从窗户横空探进来,食指中指倏地并拢,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直接对准李仲庾圆滚滚的大脑袋。
“趋吉避祸?屎不粘身?件件没着落?还什么……先拿箭再画靶??”
“好啊好啊,老、子、在、家、是、这、么、教、你、的?!”
铿锵有力的大嗓门,满满都是愠怒,另外还伴着一道道清脆的“嘣嘣嘣嘣……”像弹西瓜似的。
李仲庾闭眼生挨,他仿佛觉得脑袋成了和尚手里的木鱼,专为挨打而生。
学堂里顿时安静了,大家立刻正襟危坐,还想找话题聊聊的虞樾见情况不对,噌地溜回自己位上,也端正坐好。
“爹,”李仲庾揉揉脑袋,讨饶道,“疼,疼死我了。”
“你、还、知、道、疼?”说着,又弹五个脑奔儿。
“爹……这么多人看着,您怎么能这么对我?”李仲庾皱着脸,喁喁哝哝,“我……我多没面子啊……”
“啧啧啧,还想要面子?背着老子在外头抖神儿,把屎壳儿扣老子头上,我不要面子?”
言讫,不弹脑奔儿了,伸直一根手指头把李仲庾的脑袋戳得左摇右晃:“你丫给我哪凉快哪待着去!”
李仲庾一壁窥脸色,一壁慢悠悠摸着凳子坐下:“这儿爹,儿子座位上就挺凉快……”
李侑看着坐得板正的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拂袖,在学堂外平复一二,整理好心情,方才入门来。
众学子唰唰起立作揖。
片刻间李侑就换好了一副慈眉善目、和善可亲之面貌,笑着摆摆手:“好好好,都坐啊都坐。”
“你爹他老人家做什么都会成功的。”邹洤悄悄对李仲庾说道。
“去去去,别害我,脑壳儿现在还疼着。”
李侑一下抓住探头探脑的两人,立马高声训斥:“李仲庾!在交头接耳什么!老……”
话还未尽,李仲庾慌得随手抓起一本书,把脸挡得严严实实,那书正是《老子》。
李侑深吸一口气,只得把那句:老子非得把你好好拾掇拾掇,生生咽下。
“咳咳,”他松一松腰间略显紧绷的革带,转过谈锋,“这样,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
谈起户部,绕不开一个“钱”字,今天论的就是大明通行宝钞。
开国之初,太祖发行宝钞,彼时每铜钱千文、银一两、金二钱五分,折合宝钞一贯,十年后钞贬值十之**,到如今钞一贯仅值十文。历代朝廷通过各种方法拉高钞值,金银禁令、倒钞法、户口钞盐法等等,都无法阻止宝钞贬值,虽尚未废除但如今也全面停止发行了,已是强弩之末。
还有办法挽回吗?其实也是有的。
李侑直接点名:“李仲庾,你来说。”
李仲庾一整个苦瓜脸,试问历代户部老油条都没法搞定的事,他能有什么法子?他要能解决,户部尚书给他当得了。
“……爹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难道一点也讲不出来?”李侑难以置信,连忙提示他,“就那天,就王大人在那天。”你丫不是搁旁边一直坐着吗?一句也没听进?提前开小灶,开给鬼听了?
李仲庾见父亲大人脸色愈发铁青,更是不敢言语。
李侑咬牙切齿,用眼神放话:回去你给我等着!
邹洤见李大人转过头来,又瞬间换回了和蔼可亲的模样,蓦地让他想到百戏杂耍里表演变脸的艺人,嗯,确实八面玲珑。
“你们有谁想论上一论?”
全场鸦雀无声。
“那我可要点名了?”说着李侑就伸出手,一个个地点,众学子屏息。
“裴祁安,你来答。”
众学子呼出一口大气。
裴祁安倒是挺淡定地站起来,作一揖,说道:“钞法不行,在太祖时期就已显露端倪,百姓可以金银兑换宝钞,却无法用宝钞兑换金银,钞无信用,百姓自然拒用之。而朝廷发俸用钞,发饷用钞,到了收税时虽名义上钱钞兼收,但钞却被严格限制不可多用。说难听点是只出不进,说好听点就是大出小进,故而导致市面上宝钞膨胀,虽有倒钞法却又不严格执行,行之逾年而复罢,这些都是问题。
“如果严格控制发钞、执行倒钞法,另备足等值金银于国库,百姓可以宝钞兑换金银,钞法未必不可行。”
黎璃抬头看他一眼,他所言都在点,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问题在哪,如何解决钞法崩坏,户部和皇上难道不知道?他们只是不肯去做罢了。
朝廷发钞根本目的不在于便民,而是为回收民间金银,解决朝廷财政危机,抱着这个目的,怎么可能让百姓以宝钞兑换金银?
目的不纯,钞法必坏,现今已是回天乏术,他日白银必将取而代之。
裴祁安瞅见她有些意外的神情,十分满足:哼,有些风头只是不想出罢了,真当我不懂?
李侑欣慰一笑,还是人首辅的儿子博学多才,哪像……
“李仲庾!现在记住了吗?”
李仲庾接受到来自父亲凌冽骇人的目光,点头如捣蒜:“记住了,我记住了。”
李侑冷哼一声:“那你复述一遍。”
“?”
救大命啊,李仲庾眼珠子乱转,脑袋一片空白,只听见适才叽里呱啦一阵,祁安到底说什么来着?只得硬着头皮道:“钞法有得救,只要……只要……”
李侑见那抓耳挠腮的模样,真气个要死。他连生八女,四十好几才得来的小儿子,二十年磨一剑,这一剑怎么还能这么钝?
李仲庾绞着手指头:“我我记是记住了,但突然间,好像、貌似又……想不起来了。”
李侑一声暴喝:“你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