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以嵋回国快半个月了，只在股东会上见到章从峥一面。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变得这么生疏。
这几年，母亲林宛心总是不甘，埋怨章从峥不识好歹，对林家的生意赶尽杀绝。
“他也不想想他如今有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章以嵋忍不住冷笑，怎么来的？
大概是靠他失却所爱，还得负重前行，在那些董事们抽着雪茄说风凉话和补刀时贱卖自己的技术专利换海外合作，才勉强把负债累累的晟融从破产清算边缘拽回来。
后来晟融的债务情况好转些，章从峥也是周旋于各种会议之间，奔走于争取希望渺茫的合作，大概最长的休息时间，都是在跨国航班上。
章家外强中干的家族企业改天换地，新创立的Apex势头迅猛，外界把他奉为扭转乾坤的操盘手，也对天之骄子纵横商海的故事喜闻乐见。
章以嵋听过太多闲言碎语，比从前更寡言疏冷的章从峥当然不会反驳。
章以嵋想那并不是居高位者的傲慢，只是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倾诉或是倾听。
章以嵋和章从峥住在同一栋公寓的楼上楼下。她知道章从峥密码的，那扇门也从不对她关闭。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章从峥真的在家。
铁灰的行李箱还立在玄关没打开，章从峥大概也是刚从瑞士回来，这趟既是出差，也是拜访他的博士导师，邀请他下半年来本市担任Apex重点项目的技术总顾问。
章以嵋进过这个公寓很多次，装修遵循章从峥一板一眼的风格，简约到近乎枯燥。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清冷的居室露台和角角落落都养了很多绿植，有盆栽，也有水培的长茎植物。
章以嵋好奇为什么章从峥那么忙的人会在家里鼓捣养花养小树，而且还养得很不错。
这其中当然有阿姨的功劳，但章以嵋进门时就看见，他正在给一盆兰草养护和抓虫，装备齐全，动作熟练。
章以嵋笑了一声，章从峥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多惊讶。
从前，章以嵋没事就爱逗这个弟弟，插科打诨想让这个冰山脸有点可爱的反应，可如今她却有些迟疑，不知该说怎样的话来做开场白。
沉默半晌，她自己倒了点水喝，然后开门见山问：“这次回来我想重整一下晟融品牌部，还想问你调个人，行不行？”
章从峥动作未停，双目专注地修剪着叶片，但好在还是有回应：“沈之真？”
章以嵋有些讶然他这么快已经想到是谁：“当年也是阴差阳错，让他做了你几年秘书。我翻过他的履历，其实他更适合在对外的部门发挥能力。”
章从峥沉吟片刻，很是爽快：“好，你直接和人事沟通出调令吧。”
他把修剪好的盆栽搬回原处，淡漠眼神扫过来，隐隐又有赶客的意味。
章以嵋苦笑，只能费劲又想了个话头，“前天整理品牌部的资料，才发现慈善公益那个项目一直没停，谢谢你。”
她顿了顿，又说：“也谢谢庭柯，上次我也回去江大探望祝教授，想问问庭柯的近况，约他见见面，但教授的反应挺冷淡，大概是还有些介怀。庭柯……大概也还不太想见我……”
话说到一半，章以嵋想，她真是开了一个很糟糕的话题。
果然，章从峥端着那盆植物进房间去了，她叹了叹气，走到露台去看那满目绿意。
品种繁多，很多都是章以嵋叫不出名字的。
这么想起来，晟融的办公区和休息廊和露台都多了很多植株。她听沈之真说，章从峥前年开始好以个人名义向国内外的几个濒危植物研究机构捐款，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感兴趣。
还没等章以嵋尝试约庭柯见面，她却已经和他不期而遇。
而原因，也让章以嵋有些难以启齿。
回国前夕，章以嵋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八岁的弟弟，同父异母。
林宛心面容平静，告诉她那个小男孩叫李施，她和章霆都希望章以嵋这次回去，可以把那个小男孩接回章家。
李施的母亲一年半前已经意外离世，目前他的监护人是外婆，而这位老人家半月前高血压脑梗并发，已经住院。
章以嵋从来未被当接班人培养，但不代表她不懂豪门望族里的弯弯绕绕。晟融在章从峥的手里起死回生，她的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接回一个私生子，要他名正言顺，要他在以后争权夺利的关键时刻“有用”。
她翻着母亲递过来的档案，看着那个陌生的弟弟的证件照，突然百感交集。
章从峥也是差不多这样大的年纪被送回爷爷奶奶身边吧，第一次和她见面怯生生地叫她姐姐时，也是和李施那样的神情。本可以做轻松快乐的小孩，却被大人们的这些乌糟事影响。
在这件事中，没人和她商量，没人需要她的意见，但章以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从前自己没做好一个姐姐，难道现在还要助纣为虐，让一个无辜的小孩成为下一个章从峥吗？
接触孩子前，章以嵋已经先和学校详细沟通了解情况，也知道李施的外婆入院后，并没有亲戚愿意出面来照顾他。
章以嵋知道贸然把一个陌生的孩子接回家照顾不容易，但更让她意外的是，在李施的学校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庭柯。
李施就读的星群小学是一所位于老城区的社区公办学校，设施相对陈旧，环境和师资都未达到理想水平。章以嵋正考虑，如果李施外婆允许，是否要把孩子转到条件好些的国际学校。
所以当年级级长介绍庭柯是李施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时，章以嵋有些意外。
庭柯与她都是读中外比较文学的，并不是师范生。庭柯的母亲是当代比较文学领域权威的学者，在章以嵋出国时，庭柯也已经在准备赴美深造，以继续完成母亲的研究课题，怎么会突然在小学当老师呢？
庭柯见到她似乎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微笑着叫了她一声，“师姐。”
章以嵋被客气地请到办公室，庭柯给她倒了杯温水。
专业使然，章以嵋总是对细枝末节观察入微。
好几年了，庭柯好像并没有太多改变，却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那个总是笑意明朗的小师弟，再见面也还是笑盈盈的，只是似乎多了层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礼貌的外壳。
从前的庭柯爱穿暖色调的t恤帽衫，像一抹柔软轻扬的水彩。而今庭柯就坐在她对面，穿着灰色的衬衫，依然纤秀好看，只是老成了很多。
那个叫李施的小男孩比章以嵋预想的还要安静乖巧，庭柯拉着他的手站到章以嵋面前，语气温柔但坚定地和他解释：“外婆现在住院，我们也尝试联系了一些你们家的亲戚，但他们都在外地……”
李施懂事地点点头，眼神怯生生地看着章以嵋。
章以嵋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先挤出友善慈爱的笑容。
庭柯继续安抚着李施，“这位……姐姐，她认识你的爸爸，外婆现在的情况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可能你需要先照顾自己一段时间，老师可以申请校内宿舍和你一起住，或者这位姐姐可以先暂时当你的家长，你更希望怎样安排？”
章以嵋心中挫败，和庭柯这个笑盈盈的温柔老师相比，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一点赢面都没有吧。
没想到，李施却选了她。
“是爸爸让你来接我的吗？”李施突然问。
小男孩的眼神带着试探和期待，让人不忍打碎。
章以嵋想，是从什么时候，她的生活也需要依靠一个个谎言，去遮掩那些被光鲜绸缎盖起来的荒诞与瑕疵。
她随之一笑，“是啊，但他现在病了在国外疗养，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先跟姐姐……还有堂哥一起住好不好？”
就这样，庭柯作为班主任，带着她这个临时监护人回到李家收拾行李。
庭柯似乎已经对这里很熟络，很快帮着把李施需要的日常用品收到一个小行李箱，又去把水电煤气闸等都关闭。
章以嵋本还想着庭柯说说话叙旧，但天色已晚，她得先带李施回去。
她拍了拍庭柯的肩：“庭柯，我们得好好约个饭，还有祝教授，你什么时候有空？”
庭柯笑了笑，低头把门锁好，但一瞬间在他眼里闪过的抗拒还是被章以嵋捕捉到了。
她缓缓收回手，尽量掩饰自己的失落，故作轻松道：“不过祝老师现在又在闭关改论文了吧，估计心情不太稳定，我们还是得选个合适时间。”
庭柯应着说好，但章以嵋知道从前那个总是好脾气附和她的调侃笑闹的师弟，大概已经不太愿意与她主动见面和聊天了。
下楼准备上车前，章以嵋看他神色担忧，心中有些伤感，但还是忍不住像从前那样逗他：“庭老师，我不拐带儿童，明天我会准时送他上学。”
李施似乎也想努力活跃一下气氛，拉了一下庭柯的手，“老师，你回去吧，明天别又迟到了。”
庭柯对他这个蹩脚的小玩笑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儿童手表。
“外婆和我的号码已经存好在里面啦，但外婆现在需要多休息，你有事就找我，问作业也可以。”
车上，年纪差得太远的两姐弟出奇安静。
死寂。
章以嵋头痛，最后还是决定从彼此都认识的人开始找话题碰碰运气。
“你刚怎么笑话你们老师总是迟到啊？”
问完话，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车流，假装是一个开车很严肃的司机。
李施倒也没让她独自尴尬，手抓了抓安全带，小身躯又坐得板正了些，才认真地回答道：“庭老师刚开始带我们班的时候，试过早课迟到的，但他会很认真地道歉，在班会上也检讨过了，我们都原谅他了。”
想了想，又补充到：“庭老师也不像是睡过头的样子，好几次早课我们看他脸色都很难看，大概是不舒服才迟到的。”
章以嵋心底也有疑问，读文学搞研究忙起来昏天黑地，睡眠质量不好很正常，但她记得庭柯是难得作息健康又规律的好学生。
回到公寓，章以嵋停好车，正准备提着那只小行李箱带李施上楼。
然后她看到了不远处章从峥的车。
今天竟然这么早到家。
那就不能怪她了……
章以嵋打通电话，“喂，你在家吗？下来帮我搬一下行李吧！”
李施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也算高挑的姐姐，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我可以自己拉着的呀，不重……”
章以嵋指头比“嘘”，声音轻快了一些：“没事，今天再带你多认识一个帅哥哥！”
章从峥很快下来，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没有平时那么唬人的冷硬。
看到章以嵋身边的小孩，他也有些怔愣。
章以嵋小声提醒：“我们的弟弟啊，就是你知道的那个……”
无辜的小孩，你大伯的烂账。
回国前章以嵋就告诉了章从峥关于李施的事，并告诉他别想逃避当哥的责任。
如果让林宛心知道她忍辱负重认下的私生子，女儿转头就拉着章从峥来一起养这个“继承人”，她大概率又要发疯。
李施仰着头看他，抿抿唇，有点无措。
章以嵋怕这孩子被自己堂哥的臭脸吓到，赶紧又说：“欸，你知道吗，真的很巧，庭柯是施施的班主任！”
闻言，大哥哥的脸色柔和了一些，冲李施点点头，还笑了一下。
章从峥绕到车后箱取行李，当他看到那只15寸的儿童行李箱，脸色又一下恐怖起来：“章以嵋，你一天不使唤我难受是吗？”
电梯上行，章以嵋壮着胆试探地问：“我最近要改论文，天天熬夜我怕起不来，要不你帮我负责接送这个孩子怎么样？”
到了她的楼层，李施聪明地先出了电梯，章从峥冷漠地把那个小行李箱和章以嵋推了出去，然后按了好几下关门键。
第二天清早，章以嵋被七点的闹钟吵醒，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她还是挣扎起来。
保姆阿姨已经摆好早餐，李施在乖乖喝牛奶。
章以嵋睡眼惺忪，准备冷水洗把脸，好好洗漱。
门铃响了，她迷糊着去开门。
门外还能有谁呢，西装革履的章从峥，表情淡漠。
“顺路，我送吧。”
章总:当好堂哥的第一天罢了，无需多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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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仙人球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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