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那个弑师的叛徒，李丰雪，终于是死了——”
东洲，边水镇，万宝来茶馆。
中秋前一日，镇上茶楼酒楼爆满，说书的惊堂木敲了又敲，堂内众人交头接耳，很是热闹。
谈的却都不是花好月圆千里婵娟的缠绵柔情之事，而是那叛逃师门许久的第一剑修李丰雪，终于叫人一剑刺死在飞来峰下的快事。
“李丰雪？就是那个飞升之际忽然发疯，生生剖了自己的灵根，事后还杀了自己的师尊，盗走宗门至宝的重瞳剑尊？她死了？”
“前些日子不是还说飞来宗派了十名大乘长老前去围剿她，都叫她逃了吗？”
“据说是飞来宗掌门，带着飞来宗所有大乘境以上的修士，特意在她师父的坟前埋伏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在昨日将她伏击！”
“死得好！若不是飞来宗的姚无寿收她为徒，她现在还在地里插秧呢，听说姚无寿连收纳了自己全部珍藏的本命灵府都留给了她，那当真是拿她当亲闺女养，她倒好，飞升失败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自己的亲师！”
“可不吗，姚无寿养出这么一个白眼狼徒弟，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听说啊，今日她前去姚无寿的坟前，是想刨了她师父的坟，挖了她师父的天灵根，拿来自己用呢！”
“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众人义愤填膺，恨不能亲自上场将人活剐。
一片愤怒中，也有人满是惋惜——
“唉，这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成那样了呢？在她出事前，哪个修剑之人不是以她为榜样标杆啊？”
“可不是吗，”有人应合：“做到她那个地位，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为什么好端端地干出那种疯事来呢？
“这说法可就多了，有人说她是让邪祟魇住了，也有人说，她本就是邪祟安插在人族当中的线人，之所以拜入飞来宗，就是为了飞来宗至宝，聚灵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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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丰雪一睁眼便被人兜头浇了一盆臭水。
“贱骨头，剖完灵根都过去多久了，还懒在床上装死，给我起来！去给小爷我倒尿盆！”
边水镇位于东洲偏北之地，八月中的时节，已是凉风习习，李丰雪于梦中让人浇醒，那水腥臭至极，还冷得刺骨，冻得她当即打了个哆嗦。
好冷……
李丰雪还没来得及抹一把脸上的水，就让人抓着头发从床上揪起来。
她视线穿过凌乱披散在面前的发丝，就看见一张写满恶意的乖戾笑脸。
是张全然陌生的青年男人的脸。
李丰雪忍不住皱眉。
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这人又是谁？
那青年男人扯着她的头发，还想要说些什么，李丰雪却是反手掐住他的手腕，在他麻筋上用力一捏。
趁着青年惨叫松手之际，她抄起一旁的椅子，照着青年脑袋就砸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青年一头栽倒在地上。
李丰雪眼睛也没眨一下，只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便没有多管。
她打量四周，微微皱眉。
这是什么地方？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茫然之际，被臭水打湿的衣服传来阵阵恶臭，让李丰雪眉头皱得更紧。
没猜错的话，这水应该是后厨还没倒掉的泔水，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烂菜叶子和肉渣。
幸好，屋内就有干净的衣服和毛巾，虽然不能洗澡，但也改善一下现状。于是李丰雪简单擦拭了一下头发，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而后拉过椅子坐下，慢慢整理脑中纷乱的思绪——
她叫李丰雪，本是东洲偏远山村中一户农户家的女儿，十四岁那年，飞来宗长老姚无寿在云游时路过她所在的村庄，见她目生重瞳，便将她收为弟子。
古籍中记载，重瞳乃圣人之相，重瞳者修炼，事倍功半，修炼至极致，还可堪破一切虚妄，窥见天道真意。
李丰雪本不信这些，但她的确在修仙一途上天赋异禀。
她用了三百年修到大圆满，所有人都对她的天赋赞不绝口，称她为修仙界第一剑修，还给她起了重瞳剑尊这样的称号。
她本以为自己会仙途通畅，一路飞升成仙——
直到飞升那日，她一剑划开天空，看见的却不是钟灵毓秀的仙界，而是无数扭动着脑袋、奇形怪状的大虫。
她这才发现，所谓得道成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那些大虫各个体大如山峦，光是一只眼睛，就有湖泊大小。
见她破空而来，那肥厚的口器居然如同人嘴似的，向两边咧开，仿佛正对她露出嘲弄的笑。
那是李丰雪修仙三百年来经历的最诡异的一天。
她与那大虫过了两招，忽感腹部剧痛无比，内视丹田，就看见鱼卵状的灵根破了个口子，内里正有一只同天上的大虫一般无二的白虫探头探脑，试图从内部啃食她的灵力经脉。
灵根里……居然钻出了一只虫子？
彼时她心中一团乱麻，不知眼下一切究竟是幻象，还是所谓重瞳修炼到极致后看见的“天道真意”。
她最终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生生剖了自己的灵根，切碎了那只孵化中的虫子，也因此修为尽失，三百年的修行一朝化为泡影。
飞升失败后，她回到宗门，想将看到的一切告诉师父姚无寿，然而往日温和慈爱，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疼爱的师尊，此时却完全变了一个人。
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仇恨不说，竟还在她房中布下杀阵。
彼时李丰雪虽然修为尽失，但重瞳仍在。
她借着重瞳，看得分明——
一只肥白的大虫正从姚无寿的眼眶中钻出，对她摇头晃脑。
仿佛是知道她能够看见，那大虫咧嘴对她狞笑道：“万年难见的圣人重瞳，据说修炼到极致，可堪破世间一切虚妄……前几日，你便是靠着这双罕见的眼睛，提前看穿了破天飞升之劫的真相，从我口中逃脱的吧？”
她愣在原地，直到那大虫操控着姚无寿的身体，持剑向她冲来，才恍然回神，凭着从前姚无寿留给她的保命法器，逃过一劫。
那之后，她也不是没试着告诉飞来宗的其他长老，但此事实在是荒诞至极，所有人都说她是被心魔所困，发疯毁了自己的灵根，还杀了姚无寿。
就连李丰雪自己，有时也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但她始终觉得蹊跷——她的一切道法剑招，都是姚无寿传授的。包括那日使用的保命法器，也是姚无寿手把手教会她如何操控的，假如真是她失心疯，那姚无寿如何会死在他亲自传授的法器之下？
只是，这种事只能算做猜测，并无太大的说服力，她百口莫辩，只得亡命出逃。
直到中秋团圆佳节的前一日，她在凡间祭拜了早已死去的父母兄弟后，又悄悄溜进飞来宗的长老祠堂，想要祭拜自己的恩师，不想却被掌门埋伏，被他一剑刺穿心脏……
回忆完一切，李丰雪越发困惑：假如她的记忆没有出错，那她就是真真切切死了。
她也从未想过夺舍他人，如今为何又会出现在此，面对全然陌生的人？
李丰雪站起身，决定四处找找线索。
她先是检查了自己的身体——
这具身体与三百年前的她很像，瘦小但肌肉紧实，手指上覆满一层薄茧，是很典型的需要经常干活的人会有的特征。
另外，她还在小腹上找到了一道很眼熟的伤疤，新鲜的，红肿着，还在阵阵刺痛。
她自废灵根的时候也留下过一道类似的伤疤，不过当时情况紧急，下手比较粗糙，伤口让她砍得歪歪扭扭的，没有眼前这道伤口顺直。
李丰雪回想了一下，刚刚似乎有听地上那个青年男人说到剖灵根什么的。
她将视线转向地上的男人，伸手将男人的衣服扯开，果然在男人的小腹看到一道类似的伤疤。
这么说，这具身体的灵根，是换给这个男人了？
李丰雪一边琢磨着这些信息，一边继续在房间里搜索，很快便在书桌上找到一封写得歪歪扭扭的信和一尊沉黑木雕。
书信的主人大概是年纪小，笔迹还很稚嫩，李丰雪连蒙带猜，大概读出来一些信息——
身体的原主名叫李雪，信就是李雪留下的。
她是富商李氏与贫民女人生下的女儿，母亲一早就被李氏的正妻随便找理由发卖了，而李雪则因身负灵根，被李夫人留了下来。
李家一直希望能够攀上“仙缘”，为此，已经不是第一次买女人求子了。
他们专门挑选身负灵根的贫民女人，待女人生下具备灵根的女儿后，便将女人发卖，留女孩在府中，由李夫人抚养。
像这样诞生的李家女儿，除了原主以外，还有一位，是原主的大姐，名为李昭阳。
与三灵根的原主不同的是，李昭阳的天资很好，是变异的天灵根，一早便被飞来宗看中，深受李老爷的喜爱。
李夫人自己也育有一子，但并无资质，她不甘于自己的亲生儿子落后于人，便想等李雪的灵根发育成熟了，再将灵根移植给李夫人的小儿子李朝晖。
这些年李雪在李家的生活可谓猪狗不如，干的都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吃不消的苦活累活，还时不时遭到李朝晖等人欺辱，日子过得还不如府上的下人。
就在前天，灵根移植终于完成，伤痕累累的李雪却连伤药都拿不到。灵根移植留下的伤口在发炎，李雪感到身体越来越没力气，猜想自己大概是快死了，这时候她想起以前娘亲留下的一尊神像。
据李雪的母亲所说，向那尊神像许愿，就可以实现愿望，但同时也需要向神像支付等额的报酬。
原主想着反正自己也快死了，就以生命为报酬，向神像许愿，没想到神像真的回应了她的愿望，就连这封信也是神像指导她写下的。
神像告诉她，只要她将愿望写下，再向神灵献出躯体，就会有神灵来替她实现愿望。
李丰雪看得直想叹气。
这封信写了满满一页纸，愿望似乎被挤到了纸的背面。
她现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原来是这小姑娘让人哄骗着，向她献舍了……
倒也是个苦命的小姑娘……
她很同情李雪的遭遇，但如果李雪想要她帮忙报仇的话，她还是不太情愿的。
凡间界上头基本都有仙家管辖，若是闹出凡人解决不了的命案，仙门百家会派弟子下凡处理。
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让仙家发现了，借她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李丰雪一边叹气，一边将纸张翻转，视线触及背面字符的瞬间，她微微一怔——
【……希望世上不要再有人像我这样难过了，神仙啊，这样的愿望也能帮我实现吗？】
李丰雪有一瞬屏息凝神，静止在原地，仿佛能看见一双干净虔诚的眼睛正透过纸墨，向她祈祷。
等她回过神来，不自觉苦笑一下，将信纸折好收进了衣袖里。
看来是她活得太久了，活了三百年，越活越狭隘了。
但这个愿望，她怕是实现不了啊……
正叹着气，忽然有道空灵的声音，进入李丰雪的脑海。
【大人有什么实现不了的愿望，都可以找我。】
这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温和却又好似拒人千里，听起来实在不太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
李丰雪望向桌上的那尊木雕，就见那光秃秃的木头像上，不知何时开了一朵黄色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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