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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议和礼

初冬,郢都。

昨夜又下起了小雪,天明时将将转晴。

驿楼前人影绰绰,忙得焦头烂额。

“囚车、镣铐,换成新的。”令尹大人将一众手下指挥得团团转,“人也洗刷干净,换上新袍子,别污了长公主的宫殿。”

囚车里锁着一个少年,一头乌发上沾染了细雪。

他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囚笼里,身上搭了条薄毯,毯下隐隐渗着血。

“等等……还有,将牢笼换成纯金打造的黄金笼。”

“啊?这……”

被吩咐的左庶长不满地嘟哝:“这难不成是长公主的嗜好?”

“慎言!”赵侍中在他额上敲了一个爆栗,低声道:“你可知道囚车里这位是何人?”

“不是昭国战败后,送给长公主的面首吗?”

“错!”赵侍中又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你不认得他,但一定听说过他。他是昭国焰甲军少将军。”

“啊……是他!?”

那样惊才绝艳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

大昭焰甲军,起初不过两千人,在少将军戚时明手中曾“快如风,烈如火”,以一敌十,让六国胆寒。

当年五国伐昭,年仅十七岁的戚时明随军出战,顺着污秽暗渠潜伏进春城,烧掉了盟军的粮草。

之后作为主将,率领焰甲军越过雪岭,只打闪电战和游击战,十日里转战五国,打得五国将帅摸不着头脑。

这一战歼灭盟军精锐万余人,致使盟军内讧,五国伐昭因此无疾而终。

“那、那他为何成了现在这样?”

赵侍中掀了掀眼皮,“……你不如问问他本人?”

左庶长埋下头,哪敢再看囚车里的少年将军,忙办差去了。

那少年则被杂役带去清洗,他行动不便,由人一阵摆布,关进一个金灿灿的囚笼里。

*

南杞王宫。

“长公主,这张雪樵琴,据说是吴国巧匠花十年心血所制。”

“长公主,据说这块卞氏玉可是大有来头……”

“长公主,这锭松烟墨,触之婉腻,墨迹泛紫含光……”

长公主卫云笙端坐在一张矮桌后,香炉散出的袅袅轻烟,模糊了她秀丽的面容。宫女们围着她,向她介绍六国使者送来的珍品。

杞国原本只是个南方小国,弹丸之地。

三年前国君刚殁,新继位的君主只有九岁。

周遭大国派军队不时试探骚扰,欲趁杞国青黄不接时来欺负一下。

谁料杞国公主卫云笙,竟以收容的战争孤儿为师,抵挡住了大国强兵骚扰边境。趁着中州五国攻打大昭,一点一点蚕食周边强国的国土。

去年冬天,杞国竟一举击退了南下掠夺的大昭悍士,还一路追着他们打,越过雪岭,逼近昭都云中。

天下哗然。

要知道当年五国伐昭,雪岭嵯峨,翻越过去难于登天。本就易守难攻,何况大昭将士个个悍不畏死,五国士兵从没有踏足过雪岭那一头的北域。

中州五国的国君纷纷坐不住了,派使者来到郢都打探虚实。

可惜卫云笙对六国送来的珍玩兴致缺缺,宫女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她却心不在焉。

“昭国来议和的使臣,到驿馆了吗。”卫云笙拨弄着雪樵琴,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回殿下,应该是到了,今儿个一早,奴婢看到令尹大人往驿馆去了。”

“那殿下的面首今日就该来了?”

“殿下问昭国要了个面首,不知驸马会不会生气?”

“你傻呀,殿下何时将驸马放在眼里了?何况驸马早已琵琶别抱。”

她们正说着,有人来报,令尹和昭国使臣来了。

随着二人到来,殿外几个甲士抬进来一座黄金笼。笼中少年脖颈里扣着个金项圈,项圈上缀着锁链,一路叮叮铛铛。

听着那动静,卫云笙岿然不动地坐着,黑眸盯着琴弦,一时间愣是没敢看那笼中少年。

戚时明。

焰甲军少将军,威烈侯之子,昭国的烈风骁将。

很少有人知道,在他被威烈侯认回、成为少将军之前,只是个可怜兮兮、卑贱得猪狗不如的奴生子。

卫云笙初见他时,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正因如此,少年才在后来成为将军的时日里执着于将她灭口。

卫云笙向来奉行“你砍我一刀我必卸你胳膊”,从来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

她要戚时明做她的面首,羞辱他、让他当牛做马。

何况当年她可是救了那小可怜的命,让他知恩图报,不是应该的吗?

可谁料不仅宫中侍女以为她对戚时明有情,朝野上下都误会了。

上次令尹见到她时一脸恍惚,“看不出来,殿下喜欢的是戚少将军……”

卫云笙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像有一团棉花梗在喉咙口。

“别,我不喜欢他。”

她对令尹说:“我只是为了恶心他、恶心昭国而已。最好不费一兵一卒,让焰甲军士气大跌、溃不成军,从此不足为惧。”

但解释似乎没什么用。

今日一大早,令尹梅大人揣测着长公主对敌国将军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将那昭国俘虏一顿洗刷,末了还叫人给他戴了个金项圈才了事。

卫云笙余光扫到了那截白净颈子上扣着的金项圈。

项圈正中镂着一个精致的半圆,一粒凸起如小山耸立的喉结盛在半圆中,显得那段脖颈很是诱人,不知道梅令尹是从哪里寻来的物件。

卫云笙看似面色无波,实则尴尬得绣鞋中的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她咽了口唾沫。

只要她不心虚,羞愤欲死的只有少将军。

昭国使臣解下腰间佩剑,剑鞘一头从牢笼栏杆间伸进,抬起少年下颌。

少年被迫仰头,卫云笙冷不丁地和他视线相接,琴上乱拨的手一顿。

她本以为会看到他气疯了、狂怒之下雪亮锐利的眼神。

可是没有。

那双眼平静到有些呆滞,找不到一丝屈辱和痛楚。

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半点曾经的熠熠星华。

可他生了那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呆愣涣散时亦如同迷离的桃花水,剔透的瞳珠像含了两块琥珀,从下往上看时,竟有种不谙世事的可怜。

他不对劲。

卫云笙细细打量着他。

那囚笼太过局促,少年跪坐在里面,曲着脊梁。

他用一双桃花眼看了她一会儿。那柄抵着他下颌的剑鞘似乎让他感到了不适,他没有忍住,低低咳了起来。

乌发垂下来,遮住了他苍白的侧脸。

卫云笙垂眸,看到少年的双腕双踝上裹了棉纱,现已全都被血染透了。

她瞳孔骤然收缩。

“长公主向我昭国讨要他,想必是看上了他这副皮相。是以君上将他送来之前,命人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那使臣说:“如今他除了这张脸还像个样子,提不了刀、伤不了人,已被教得很乖巧听话了。”

“铮”的一声,雪樵琴断了一根弦。卫云笙站起,绕过矮桌,命令几个甲士打开金囚笼。

“出来。”她对那少年说。

少年咬着唇,缓慢用手肘撑起身子。

他几乎难以动弹,只能勉强膝行,像龟爬一样。

卫云笙伸出手,抓着他的胳膊,使了十成力,将他拉出金笼。

少年一下子砸进卫云笙怀里。

不慎将人抱了个满怀,少年不正常的体温,让她胸前像是被一块火烧过的炭烫到了。卫云笙愣怔了一下,没有发现怀中少年一闪而过的错愕。

她向那几个甲士招了招手,甲士中的一人接过少年的身躯,负着他退出殿外。

“你们国君,为了不让少将军为我所用,倒是心狠。”

卫云笙立在殿中央,扫了眼看似恭敬的昭国使臣。

使臣躬了躬身,说:“他如今只是面首,断了手脚,不影响殿下使用他。”

“……是吗。”

要不是有宿日冤仇,她都要可怜戚时明了。

他多像一个笑话。万马千军里趟过,最后的下场,是被黄金台上提携玉龙誓死效忠的君王弄残了,为议和献到敌国公主榻上。

卫云笙很想当着他的面,用帕子掩口嘻嘻哈哈的,好生阴阳怪气上一阵。

然而此时在金殿上,她叹了口气说:“两年前,五国伐昭,戚时明领焰甲军轻骑悄悄绕过雪岭,行踪诡谲,在中州腹地来回突刺。那时,中州大小诸侯国的国君,夜不能寐。”

她说这些有何用?使臣不明所以。

曾经的少将军再辉煌,再战功赫赫,再被国君赏识,又如何呢?

“在推演的沙盘上,我们杞国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卫云笙的手拂过金栏杆,“……可是雪岭一战,我们却始终没有正面对上焰甲军。”

使臣一愣,抬头对上长公主看似温和清雅的眼神,似乎想通了什么,额上泛起冷汗。

“为何你们君上宁可舍弃两年前打下的雪岭以南的国土,也要将这位‘烈风骁将’雪藏,我是不理解。只能说他……人还怪好的?”

使臣铁青着脸,“长公主何出此言?我们君上诚心议和,你——”

卫云笙打断了他,快速地说:“我原本还以为,戚时明没出现在正面战场,是像两年前一样,蛰伏着、暗中盯着两军军情。但如今……”

她勾起唇角,转过头道:“梅大人,将拟定的议和条约烧掉,通知司空、司寇预备粮饷。杞国今年丰收,我刚好有两万精兵停于雪岭之下,不妨接着打。”

“你、你根本没想议和!你使诈……”

卫云笙不欲听他再说,对甲士们道:“将此人押送回国。”

听到长公主的命令,几个黑衣甲士大声应喏,将使臣按在地上。

卫云笙复又看着那使臣,眼神冷了下来。

一双眼眸不含春也不含水,黑沉沉的,像雪岭之巅的寒冰。

“奉劝你们君上早早自戕,不然,他终要成为我的阶下囚。”

使臣愤怒地盯着卫云笙,甲士们捂住了他的口,将他拖出殿外。

渐听不到使臣的呜呜声,大殿安静了下来。

令尹梅大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叹:为了得到少将军,殿下煞费苦心。

少将军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这样的伤如果是在别处,恐怕真的要废了。但他们的这位长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啊……

卫云笙和令尹商讨了些钱粮琐事,不觉已过午时。

她这才感觉仿佛少了点什么。

卫云笙想了想,问侍立在侧的黑衣甲士:“方才让你们安置的人呢?”

那甲士一愣,“殿下是说那个昭国俘虏么……关进暗牢里了。”

受限于生产和冶炼技术,令尹所说纯金打造的金笼(?)实际上是用黄铜造的,新的时候乍一看和黄金没啥两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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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议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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