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明睁开眼。
暗室里四下漆黑,唯有中央一方粗木桌上燃着如豆灯火。
柳叶刀、镊子、银针,还有一些瓶瓶罐罐,摆放在干净冰冷的桌面上。
他手腕脚踝上的纱布都被撕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面容上却只有木然,仿佛那淌着的血不是他的。
那张方桌边,卫云笙正在火上灼烧细刃。
皓腕之上是卷折起的雪白袖口,她持柳叶刀的手很稳。
戚时明看着这个女子,闻到了她身上微苦的药味。
她靠近了,用几条白布打结,固定住了他的手脚。
随后一只细白的手摊开在他面前,手心里盛着三粒黑糊糊的药丸。
“你把这个吃了。”
戚时明费力地转过头,脖颈里的金项圈和锁链因为他的动作泠泠作响。他凑着女子的手,将药丸吞下。
“吃这么快,不怕是毒药吗?”她冷冷道。
他嗓子烧哑了,张了张口,喉间呜咽,却说不出话。
那女子没听到他回话,仿佛也不以为然。一只手托在他脑后,将他的头捞起来,灌了他几口烧刀子。
他呛了酒,一阵咳。酒液顺着唇角流下来,濡湿了他的衣襟。
“咽下去。”卫云笙说,“麻沸散用烈酒送服才有效。”
她在榻边点上油灯,清洗双手后捻针取线,将桑叶线穿过戚时明的手筋,随后牵引两断端缝线,他手腕肌腱上那道可怖的断口便接上了。
戚时明一动不动地躺着,侧着头,看着她这样一针、一针。
他想起了一个传闻里的人。
——雪岭关外有着“诡医”之称的云先生。
*
五年前,卫云笙的胞兄还在世,是杞国国君。
她及笄后不欲早早嫁人,只想于医道一途不断精进,王兄便出钱,送她前往彼时还是天子都城的云中,进学宫修习医术。
可惜不久后,极北之地的鬼方人建立昭国,南下攻破了天子都城。烽火连天,受天子册封的中州诸侯国相继出兵匡扶正统,却都不敌昭国悍士。
汉人执着于收复故都云中,车轮似的来战。
云中城里,学宫术院的医师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那段时间,学宫里只有卫云笙偶有闲暇。
……病人、伤者,只要请得到别人,都不会找她。
还有人一看千辛万苦请来的医官是她,便叫道:“毋宁死!”死活不让她治。
原因嘛……一是她虽以男装出行,但免不了被认出是个女子。
二来,时人认为身体发肤不得毁伤,医者患者都推崇草药、针灸。她的老师传给她“缝合术”,可剖肤刳腹治病,被视为诡道,排除在术院之外。
有一日下午,她趁学宫无人,溜进术院医馆看药方。
她正沉迷于此,医馆门突然吱呀一声响,惊得她手上竹简掉了。转头却见是一个低阶军士披着一肩雪冲进来。
那人看着她先是愣了愣,而后扫了眼掉在地上的竹简,一下子跪在她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哽咽着:“救救我弟弟,他要死了……”
卫云笙那时没什么心眼儿,一听人要死了,便什么都没说地拎起药箱,随着那人七拐八绕。道路越来越破败泥泞,天阴雪湿,战火催毁的残垣间似有鬼声啾啾。最终来到北门出城路上的一座桥,叫“天桥”。
此桥本为天子去祭台必经之路,故乃“通天之桥”。可现在天子没了,天桥也荒废了。
枯树边有个桥洞,领她过来的人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卫云笙睁大了眼。
“这位……女医官,快请进来。”
她后来才知,那低阶军士叫霜明,没有姓。
他和他弟弟都是奴隶,奴隶大多是没有姓的。
一国最前线的军队往往是由奴隶组成。
他们不是人,是贵族的所有物。九州七国,到哪里都是如此。
昭国由奴隶组成的军队驻于云中城外,照理说擅离驻地即是当了逃兵,要按军法处置的。霜明却偷偷带着重伤的人混进城里。
唯一一吊铜板要留着给郎中诊金,故而只有桥洞可为他们遮风挡雨。
“时明,醒醒,醒醒……”
桥洞里,他弟弟才十四五岁的模样,身上都是血。
那少年闭着眼,嘴唇皲裂泛白,奄奄一息。
他们这样的奴籍甲士一旦受伤,几乎只能等死。
药是金贵物,学宫的医官也不是他们请得起的。
卫云笙不缺银钱。
她看着少年腹部的血洞,解开了他身上的皮甲。
在霜明惊恐的咽口水声中,卫云笙取桑叶线,缝合了少年流出的肠子。
他们也是运气好,那日在术院医馆的刚好是她。那些不修缝合术的正统医官,只靠针灸配药可救不了人。
卫云笙把肠子塞回他腹中,再缝合腹部的伤口,缠上绷带。
她尽力了,人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命硬不硬。
……很硬。
五日后,卫云笙来到桥边,想看看那少年死没死。
她到那儿时,时明正靠坐在桥洞边一棵老树下。三九寒冬,那树秃噜得只剩枝干。少年抛接着一枚柿子,口中喃喃哼唧着什么。
她侧耳听了听。
“天桥底下盖小被儿,小被儿底下抹眼泪……”
卫云笙:……
他可以的。保持心情舒畅的确有利于恢复。
看到人还活着,卫云笙正欲转身就走。
可少年似乎觉察了她,正要抛柿子的手一顿,转过头看了过来。
他转头的那一刻,仿佛昆山玉碎,封冻的山溪冰破。风中萧瑟的枯树,如临春日。
洗净了血和泥污,少年显露出一副顶好的皮相。
卫云笙想起来,这个叫时明的少年是不认识她的。
四目相对,她正寻思如何开口,那少年却笑了:“这位医官哥哥……”
“……你竟是女孩子吗?”
卫云笙:?
我都还没说话,嗓音还没露陷。我这么容易被看穿的吗。
“你知道是我。”卫云笙不解,“那天给你治伤时,你不是晕过去了吗?”
她可不想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给清醒的人缝合。
“嗯,但是我知道的。”时明笑吟吟的,“……先生身上有股药味,我闻得出来。”
卫云笙一怔。
她被这声“先生”取悦了。
行医数年,所遇不论病人还是同行,往往用不信的、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有人说她的缝合术是诡道,有人说她是一个扮成男人的人妖。说她治好的人,实际上根本不用她医治,本来就要痊愈了。
而现在,她终于被人称为“先生”了,这像是在她心口燃起了一簇火。
时明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医官“哥哥”走过来。只见她站在那里,沉闷的不说话。
可他也站不起来,走不过去。
“先生,你吃柿子吗?”时明用一双眼看着她,笑着招呼。
他一穷二白,给不了先生什么,唯有这枚柿子。救命之恩,只好日后慢慢还了。
少年的耳弧氤氲出羞窘的红,浅浅如莲瓣点缀着他。
明明砍下了不胜数的头颅,在威烈侯认回他之前,就靠着一堆一堆割来下的、死于他手之人的左耳换的军功,以奴隶之身破格被提为昭国五品十六卫。
他装起可怜来,却着实容易叫人对他心软。
因为一个柿子,卫云笙最后不止没收他诊金,还贴了药钱。
想到这里,她从缝合中略抬了抬眼,却见少年不知何时正用一双桃花眼看她。
那一瞬间,少年的眼神几乎和五年前在枯树下仰头看她时的一样。
他眨着眼中烧出的潋滟水光,眼尾泛着病红。左侧眼尾下那粒细小泪痣生动起来,越来越像一滴泪了。
……卫云笙受不了他。
这个人明明是傲气的、烈如骄阳的。一肚子九曲玲珑的坏水儿,巧舌如簧到令人厌恶。
她知道这人有着乌漆麻黑的芝麻馅儿,根本不是什么柔弱无助的少年,他还搁这儿可怜兮兮个什么劲?
戚时明低低地打了一个喷嚏。
“别动。”卫云笙说。
他不动了。安静了一会儿,他开口:“……你在缝我。”
他说出了一个事实。
“我好缝吗?”他问。
卫云笙:你好烦啊。
“以前……好像也有人缝过我。”戚时明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在麻药和烈酒的作用下,他似乎有些困倦了,两眼惺忪,端详着她。
“哦。”卫云笙缝着他,不为所动,“那个人是谁呢?”
不知过了几柱香,卫云笙终于缝好了。她剪了线,问他:“说说看吧,我是谁?”
“……云先生?”他琥珀似的眼珠不安地左右微动。
“嗯,还有呢?”
“公主。”他说。
“还有呢?”
“……”他睁着一双迷朦的眼看着她,面颊泛起了可疑的红。
过了一会儿,他乖顺地,低眸唤她:“主君。”
“…………”
主君一词,时下往往是赘婿用以敬称妻子。而他作为面首,叫公主主君,似乎没毛病。
卫云笙目瞪口呆。
她懵了。
心说他这是,脑子坏掉了??
被挑断手筋脚筋,沦为一个雌伏于女子之下的面首,可他似乎不怨、不恨、不羞耻,还脸红?
有一瞬间,卫云笙很想开颅治治他的脑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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