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声越来越微弱了,梁昭沿着响动,一路找到了山脚。
这山脚下有一个荒废的小院,梁昭推开院门,屋里爬出一个半残的人,身上穿着金澧卫的红袍。
梁昭辨认出那人的脸,叫道,
“……曹舒?”
曹舒摆着狼狈的姿势,感慨地应了一声,
“指挥使竟认得我?”
梁昭大步过去,将人扶起来。他借着扶人的空当,垂眼看了看曹舒的腿。
曹舒轻笑,
“这双腿估计要废,可惜我不能随指挥使冲锋陷阵了。”
梁昭拧着眉,低头掐了掐曹舒的大腿。
曹舒说着,猛地叫了一声。
“指挥使,我都成废人了。你还不让我安生?”
梁昭白了他一眼,都到这地步了,还在满嘴跑火车。
曹舒不忘职责,尽心尽力地同梁昭说明了眼下的窘况。
“禹州太守估计要反,设在禹州边上的西南部金澧卫被他带兵强闯,还没来得及向玄都传信就被一锅端了。我等玄都金澧卫奉命来查,查见了这山腰上的练兵场。前几日不慎被练兵场的人瞧见,我们就被追杀。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苟延残喘了。”
他说着说着,眼中燃起血气,这条命是兄弟们保下来的。
梁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把曹舒扶到墙边,在大腿上戳戳按按。
曹舒见状,半死不活地劝他:
“指挥使,人各有命,别玩我腿了。我被兄弟们救下,本以为天要亡我,这不把您都招来了。我将得知的信传出去,也算功德圆满了。”
梁昭低着头,冷笑一声,
“你觉得我是怎么出现在山里的?”
“……”
曹舒舌头打了个结,
“不会是……也被人赶进来了吧?这禹州太守到底是哪路神仙,竟然把英明神武的指挥使大人都送进深山了。不得了,我看得请陛下亲自来。”
梁昭叹了口气,
“别贫了,这院里有伤药没?算了,我猜就没有。等着我给你采药去!”
曹舒搓了搓下巴,被西斜的日光晒得眯了眯眼。
梁昭在山里找了些常用的药草,不一会儿就回了小屋。
曹舒看着梁昭手里的一把草,惊了一瞬,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指挥使,您还会辨认药草啊?我这贱命一条……”
梁昭听他说了一箩筐的话,早就不耐烦了。他开口打断曹舒,
“少废话,还能不能站起来?”
曹舒立马抿嘴摇了摇头。
梁昭把他的半边身子搭在身上,进了屋子。
曹舒望着满地的尘土,忽然惭愧地说了一句,
“指挥使,其实您刚刚在院子里给我治伤也是一样的。”
梁昭觉得额角上的青筋直蹦跶,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椅子,撕开曹舒的衣裳。
曹舒见状,又要耍贫,梁昭早有所觉,抬头督了他一眼。
曹舒将话憋回去,梁昭将贴身的匕首拿出来,拾来一把树枝点燃,将刀放在火上烤了一圈。
曹舒忽然觉得腿疼,用力扭着头。
梁昭将他腿上的腐肉剜去,鲜红的血就涌出来,浸湿了衣物。
梁昭将药草嚼碎,啪叽拍在伤口上。
曹舒身上的汗就流了满身,他是个硬汉子,愣是没叫一声。
梁昭将两条腿上的烂肉处理好,抬头时正看见曹舒颤动的下巴颏。
“好了。”
“多谢……多谢指挥使。”
曹舒这会儿也不贫嘴了,闭目咀嚼着腿上的剧痛。
梁昭盘腿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满身疲惫。
等曹舒勉强缓过来,梁昭已经坐着睡熟了。
曹舒粗糙的五官上现出一抹茫然,指挥使今年多大来着?还未及冠吧……
“天杀的禹州太守!等老子能活蹦乱跳了,把你杀个威风扫地!”
曹舒盯着梁昭的发旋,恨恨地想。
夜色闯入屋内的时候,梁昭脑袋猛地一沉,从梦里惊醒了。
他抬头四顾,一片漆黑。曹舒虚弱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指挥使,您可算醒了。”
梁昭揉了把脸,脑子清醒了些。
“你是左弛身边那个贫嘴的副使吧?早就听过你大名。”
曹舒有些羞赫的声音传过来,
“指挥使还知道我啊,属下有幸。”
梁昭目光投向曹舒的伤腿,心里盘算着等回了玄都,得让左弛派人教教金澧卫怎么养伤。
“你不会处理伤口?若是在刚刚伤到的时候包些药,也不至于到现在这样。”
曹舒破天荒沉默了,他哑着嗓子说:
“从前都是伤了有兄弟帮着抹药,这次全栽在禹州了。”
说着,他话锋一转,说道,
“指挥使,禹州太守还有个兄弟,是双生子。两人长得一样,我们这次也是疏忽了才着了他们的道。”
梁昭眉心一紧,追问说,“都在禹州城里?”
“不,我们被追杀的时候,那对双生子闹了矛盾,有一个人逃出去了。后来就不知如何了,这旁边的那条河上正在疏通河道,指挥使若想打探消息,可以去问问他们。”
梁昭仰倒在地面上,叹了口长气。
“明早再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梁昭爬起来往河道走,远远地瞧见禹州城那边燃起炊烟。
走到城墙附近的时候,有一处简易搭建的棚子,里面窝着一群汉子,正吵嚷着吃糊糊。
梁昭走过去问了句,
“诸位,你们是修水渠的吗?”
汉子瞧着梁昭这身打扮,心道不是好人。
他果断摇头,
“不收人。”
梁昭嘴边扯起一抹凄惨的笑,
“我这身衣裳是被土匪划破的,钱也被抢走了。多谢这位大哥,我这就走。”
“你身无分文,要去哪儿?”
“我想求一死,活着太艰难。”
“……你等等,一日二十文,干不干?”
“我干,多谢多谢。”
梁昭眼睛微微睁大,演出一幅无害的外乡人模样。
那汉子督着他破碎的衣裳,拿过一只豁了口的碗,盛了碗糊糊给他。
梁昭早也饿了,喝了糊糊就跟着人上工。
淤塞处的树木早就砍光了,众人光着膀子,扛着自家的锄头淌进河道。
梁昭跟在领头的汉子身后,将泥土挖开。
呼哧呼哧干了半晌,梁昭累得不行,拖着身子回了那个破败的棚子里。
工头端来一盆不知掺了多少烂菜烂叶的炖粥,众人哄抢而上。
梁昭抢了一碗,学着旁边一个老头的姿势蹲在石头上。
老头呼噜呼噜喝了口粥,问道,
“小子,你哪儿的人?”
“我是衡州来的,家里没粮吃了。”
“那你可来错了,咱们这修河道的,每日的钱还不够买只鸡吃的。”
梁昭咽下一口粥,隐约的臭气直冲嗓子眼,他咳了两下,问道,
“上面不是给各州批了银钱,要大兴水利吗?况且,禹州地势杂,兴水利更要人力,这不是赚钱的好地方吗?”
“嗐,”
老头凑过来,低声说道,
“这钱也轮不到咱们啊。”
梁昭垂眼喝了碗粥,被老头用大手拍了拍脑袋。
他一惊,扭头看向旁边的人。
老头的眼里装着无数的世事,慈悲地看着梁昭,
“趁现在还有力气,走去别州讨生活吧。这禹州啊……”
到了后晌,工头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筐饼,一人给分了两个。
梁昭挖了一日的土,和疲累的众人排排躺在棚子里。
汉子挤着旁边的人,给梁昭腾出一个半人宽的缝,就接着同人说笑起来。
梁昭勉强躺着,腹部被抻开,有些难受。
他半边身子躺在棚子外面,半死不活地望着天边渐渐发沉的暮色。
灰黄的光被一个人影挡住,梁昭稍一眨眼,那人就坐到自己跟前了。
“你叫什么?”
“胡成。”
“威武啊。”
相貌俊秀的人脸上抹着几片黄泥,眼里闪过狡黠。梁昭坐起来,反问他叫什么。
“我叫胡功。”
“……”
胡功冲梁昭眨了眨眼,递给他一块沾了水的饼。
梁昭没说话,近乎凶狠地咬着饼。
胡功对梁昭的好奇心简直要溢出大棚子了,他凑过来,悄声问,
“你来这儿做什么?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梁昭将饼吞吃入腹,抬起头来。
胡功顿时僵住,防备地看着梁昭。梁昭觑着他紧握的拳头,心里冷哼。
“还有饼么?”
“没啦,工头只给三个饼。那两个我已经吃了。”
胡功将浑身的肌肉松下来,
“成兄,听说太守满城抓人呢,我劝你早些走吧。别来淌浑水了。”
梁昭躺在草堆上,叹了口气。
“我一个被劫财的平民百姓,那些大官与我何干?”
胡功愣了,潇洒地摆摆手,回自己的窝里去了。
梁昭眯眼盯着他瘦弱的背影,有些看不透他。这人暂且不管,梁昭抬头望着漏出一片天空的棚顶,心里叹口气。
谢春生那小子最好是逃出去了,最好再机灵点,将消息传回玄都。
这一个最好对他来说都难,更别提能想到传信了。
梁昭转念一想,也好,禹州的形势还没弄清,再贸然让人来,惹怒了传闻里的疯子太守,恐怕伤及百姓。
禹水河的涛涛水声透过坚硬的土地,传到梁昭的耳朵里。
他撑着上身坐起来,在漆黑朦胧的夜色里走出了棚子。
曹舒饿了一天,见梁昭带饼回来,简直像见了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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