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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归都

陈长功坐在囚车里,费力地伸手摘下路边的野花。

梁昭抱刀倚着囚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长功聊着。

“陈太守,你这心也太静了。”

一壁之隔的囚车里,赵守义已经哭嚎许久晕了过去。

陈长功跪坐在囚车里,手指抚上野花的花芯。

“没有白宏川,我早就死在二十年前的雪地里了。这是我欠下的债。”

梁昭笑了笑,从一旁拿来一块肉,递给陈长功。

陈长功却摆手拒绝,连连摇头。

“梁大人吃吧。”

梁昭没和他多说,慢慢嚼着肉。

虞君骁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就吆喝着赶路。

梁昭骑上马,走在陈长功所在的囚车边上。

陈长功手里的野花被他握了一路,蔫哒哒地贴着手心。他将沾染汁液的手放在衣袍上擦了擦,

“禹州水利已经完备,只等着衢州一经完工,南部的水道就能连接起来了。”

“届时运送粮食都方便许多。”

陈长功不太干净的脸上现出一股憧憬,他透过头顶的囚车,眯着眼睛想看看天边的云。

“只是有些地方的水道太急,不能通行。”

梁昭慢悠悠地骑着马,听着马蹄在官道上踢踢踏踏的声音。他仰头说道,

“大处都可通行,这些小处不通虽耽误些,也并无大碍。”

陈长功点点头,仿佛看见了水边的各处繁华。途径扬州时,他倏地出声,

“我还未去过扬州呢。”

梁昭笑笑,抓紧了马缰。

“没什么有趣的。”

“听说扬州人会杂耍,技术还不赖。”

虞君骁溜着马靠近,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阿昭,给。”

梁昭还没看清楚他递来的是什么,就伸了手。

手心突然跳上一朵花,是用路边的狗尾草编织的。他挑着眉毛,

“你还会这个。”

“我会的多着。”

等虞君骁纵马离得远一些了,陈长功有些歆羡地看着梁昭手心的那朵狗尾花。

梁昭纵马走了一路,陈长功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二位大人感情颇深。”

梁昭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弹了一下,他侧过头看着陈长功,

“他是我师兄,我们幼时在一处待过一段时间。”

陈长功不知该说什么,缩着脖子笑了笑。

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玄都,陈长功就缩回囚车不说话了。

梁昭将人交到刑部,正要进宫。

尤凌珏身穿华袍,正站在官署里等着。

梁昭在禹州这一月,磨炼出耐性,笑而不语地望着尤凌珏。

尤凌珏虚虚地行了一礼,梁昭忍着向一脚踹过去的冲动,文雅地问,

“尤侍中有什么事?”

“听说指挥使回了玄都,我来瞧瞧。犯人送去刑房了?”

“送去了,尤大人身负重任,可要看好了。别让人莫名其妙死在牢狱里。”

尤凌珏笑笑,

“那是自然,既然进了刑部,自然不会有危险。”

梁昭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皇宫里变了幅样子,路边种上了花。

正是花开时节,各色的花团团簇簇地拥着草地上。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路边,闻了心情畅快。

梁昭脚步轻快,经了通传进明德殿。

楚书澜正对着苏云摆尾,展示羽翼。梁昭没眼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

苏云见梁昭来了,问候一声就出了殿门。

楚书澜新婚燕尔,正春风得意,嘴角的笑九头牛都拉不下来。

梁昭给他扫了个兴,将禹州所遇之事全盘托出。

楚书澜嘴边的笑终于是被刮平了,他叹了口气,坐回御座上。

“梁卿啊梁卿。”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臣无能,还没能找出赵守义背后之人。”

“……”

楚书澜撑头伏在桌案上,想了半晌,慢声说道,“燕州的布防泄出去了?”

“并不知晓,不过虞小将军已经传信侯爷了,侯爷会有防备。”

“赵守义还有那些人一律按刑处置吧,新任太守约莫已经到禹州了,大处已经妥当了。”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楚书澜抬眸看向他,示意梁昭继续。

“陈长功虽冒名科举,这些年也是实打实为禹州做了许多,政绩卓佳。臣认为,此人可用。陛下能否给他再次科举的机会,正巧大殷缺官少员。”

楚书澜沉思片刻,没应下来。他揉着酸胀的额头,淡声敷衍,

“此事再议。”

梁昭面上神情未动,心里添了一丝疑惑。

楚书澜接着推开桌案上的香炉,

“梁卿去禹州这一月,方太傅主持春闱,已经为大殷找好了缺少的官员。经了三日后的殿试,大殷有的是人才。”

梁昭垂下头,拱手说道,

“那臣先告退了。”

楚书澜想了想,从桌案上拿过一个古朴的方盒,这是先帝留下的玉,前几日收拾寝殿时在墙角找到的。

玉有些残缺了,楚书澜打开盖子,将玉攥在手心里。

他抬头叫了一声梁昭,可惜人刚刚拐出殿门,没有听到。

应成海在一旁瞧着,机灵地询问道,

“陛下,奴才去叫指挥使回来?”

“不用,以后有机会。”

楚书澜将那块已经握暖的玉放了回去,有些惆怅地望着空荡的大殿。

梁昭出了宫,无事可做,就要回相府。

当归在府里憋了一个月,见了梁昭万分欢喜。他拿过梁昭房里的信笺,蹦着过来。

“公子,江南的窦公子来信了。”

梁昭眉眼松开,嘴里嘟囔了一句,

“这么久才来信……”

他打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当归扭着头问,“窦公子说啥了?”

梁昭将信笺收起来,摸了下当归的头。

“尽是些场面话,在江南安好一类。”

当归:“这也挺好。”

梁昭累极了,歪着脖子问,“我哥哪去了?”

“我听严管事说了一嘴,正在祠堂。”

梁昭起身,绕去祠堂。

梁昀跪在蒲团上,供祭的香炉飘出灰绿的烟,丝丝缕缕地绕在梁昀周身。

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蒲团,松垮地铺在地上。

梁昭轻轻推开门,轻车熟路地找了个蒲团跪下。

“哥,你也犯错了。”

梁昭话里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他下意识拽着蒲团的干草,抽出一根在手指上缠绕。

梁昀闭着眼睛不说话,青烟萦着他,看上去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

梁昭觉得索然无趣,静静地陪着兄长。

他打量着祠堂,想象爹娘附在牌位上的样子。

梁昀正冥思着,就听梁昭在一旁发出声响。

他睁开眼睛,站起来摆弄好衣摆。

梁昭见他起身,将手中的点心塞进嘴里,也要起来。

梁昀伸出右手,将梁昭按在原地。

“?”

梁昭嘴边还有点心的酥渣,梁昀低头看过去,梁昭的眼睛显得很大,现出几分孩童的天真。

他突然笑了一下,却把梁昭吓得不轻。

青烟笼罩之下,那抹笑阴森森的。

“你继续跪,我走了。”

梁昭眯着眼盯着祖宗牌位,他们梁家世代在扬州扎根,不幸跟着他们兄弟俩来了玄都,家也回不去了。

他歉意地冲着最上面的牌位笑着,心道如今虽然显赫,一门双仕,百年之后还不知死在哪里呢。

梁昀身为右相,自然受爱戴,他这个逆子徒孙,还是不在这里显眼了。

梁昭想着,起身出了祠堂。

梁昀已经走远,梁昭躲着他回房。

当归坐在他房里,手里拿着两个形似刨刀的玩意儿,正一下一下雕着什么。

梁昭闲来无事,盘腿坐下,打算上手帮忙。

当归眼神严肃,一把推开他。

梁昭瞧着他,突然想起雁门山上的老鬼来,两人应该拜个师徒。

当归这里雕两下,那边吹两下,做得认真。

梁昭趁当归雕零件时,将那个大些的木块捞过来,放在手里观瞧着。

这是个刀?

“当归,你这是个匕首么?给小孩雕的?”

“……等会儿就知道了。”

当归卖了个关子,卖力地磨着木块。

梁昭心里发笑,摩挲着刀柄。

他的手指擦过刀柄下方,察觉到有处轻微的凸起。

他将刀柄反过来,才发觉这里藏着关窍。

梁昭用力将凸起按下去,匕首没什么动静。

“……”

梁昭的腹稿没处发了,将那句赞美按了回去。

当归百忙之际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那是一处机关,我还没往里加东西。”

“唔,”

梁昭将那木具放在当归身边,在当归袍子上擦去手指沾到的木屑。

当归将小物件打磨好,寻了个刁钻的角度将小物件插进去。

梁昭问,“你要送谁?”

当归支支吾吾,迟迟不说。

梁昭递给他一个了然的眼色,将手背在腰上悠哉哉地出了房门。

当归将匕首收起来,跟着梁昭出屋。

梁昭在院里待了会儿,和当归闲聊起来。

当归站在檐下,眉色极淡,远看着像个捏造的小娃。

梁昭勾着嘴角,露出几颗白牙。

“你年纪不大,还想着给人送东西了?”

当归面色如常,眉毛耸动。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裹了蛋液的饼,大嚼着填满空荡的肚子。

嘴里含着饼块,当归咬字清晰地说道,

“不是外人,是连翘。”

梁昭哑然,愣了片刻说,

“你要将她赎出来?那可不是小数目。”

“连翘还不乐意出来呢,”当归咽下嘴里的细渣,

“前几日我去拿信时,在樊楼前碰见她就进去坐了片刻。连翘哭诉说尤二最近瞧上她了,接二连三地过来。”

梁昭听到尤二这个词,前额就突突地疼。

他抬起手掌按压着额头,让当归继续说。

当归将饼捏在手里,慢吞吞地说着,生怕刺激了梁昭。

“连翘说尤二的眼睛太渗人,她怕尤二突然发疯。我就想着给她做个自保的物件用。”

当归说完,轻轻带出一句劝,“公子,以后别去找连翘了。”

梁昭听了这番话,明白了原委。

“尤二是因为我去的,我想法子把连翘赎出来。”

当归眼前映现出尤二诡谲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拽拽梁昭的袖口,连连摇头,

“不行,什么都不能做。尤二是个疯子。”

梁昭气不过,双手叉腰,仰头望着天边思索起来。

“不成,我今夜还得去一趟樊楼。”

当归跟了他这些年,立即明白了梁昭的意图。他继续咬着饼,

“找谁好?尤二不会跟着来祸害旁人吧?”

梁昭厌恶地挥开眼前尤二狗皮膏药似的身影,思索片刻,坚毅地说,

“樊楼这月不是找来几个淸倌儿嘛,我去找他们玩玩。”

身旁一阵咳嗽,当归喉咙里的饼还没咽下去,陡然一惊,就卡住了。

他捶胸跪地,听响动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了。

梁昭被当归一吓,生怕人归西。

他蹲下给当归拍着背,见当归还死死攥着要他命的蛋饼,恨铁不成钢地将蛋饼扔出去,让当归撑着地面。

当归咳得眼圈发红,几滴泪被抛洒在院子里。

当归魂魄升天似的摊在墙边,被走过来的梁昭扶起来灌了半口水。

他双目无神,那口水温润地流过喉间,将撕扯出血丝的裂口弥合了。

梁昭将茶杯塞到他手里,让他慢慢喝完。

当归抬起颤抖的手臂,擦了擦下巴上的水渍。他状似平静地望着梁昭,木然问,

“严管事若是知道了……”

梁昭捂住他的嘴,阴恻恻地笑了笑。

“嘘,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你嘴最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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