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和尚富态的脖颈歪垂,圆睁的双目定定瞧着门槛。
梁昭被那眼睛吓了一跳,赶忙走到另一边。
他走到和尚身前,拔出淌血的匕首。
那匕首古朴锋利,斩断了刀面的股股血迹,露出银白的刀锋。
梁昭握着刀柄,手上沾上干涸的血块。
和尚的尸体向后仰倒,轰然一声响。
他低头端详着刀柄,总觉得这刀在哪儿见过。
虞君骁率先转身出去,梁昭在原地环看了一圈,除了这匕首什么也没留下。
他跟上前面的虞君骁,走回了院子。
女人平和了一些,额发凌乱,泫然欲泣。
虞君骁将布块拽下来,问道,“刚才谁来了?”
女人含混地说着什么,神态疯癫。
虞君骁拧眉回头,问道,
“指挥使怎么来感业寺?”
梁昭:“住持和温行褚有交情,我来看看。”
梁昭看了看手里的匕首,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了。
他在宴席上见过那匕首,这是温行褚的。
虞君骁把女人身上的绳子解开,女人凄然地走回了后院。
他侧耳听梁昭说完,心念骤起。
“温行褚的尸首上没有这匕首,应当是被人拿走了。”
是谁?
两人同时冒出这个念头,一起走出寺门。
虞君骁揉着额角,“拿着死人的匕首杀人,这是什么用意?”
梁昭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可有的查了。正巧,小将军借我的人也跟着去吧。”
“这怎么行?我留着人有用。”
梁昭危险的眸光定在他身上,
“虞监事,咱们可在相府说定了的。”
“那是托词。”
“还真不是。破道院事务多,不比守正院清闲,你留着人也是闲逛,不如送来给我用用。”
虞君骁没松口,笑着看他,
“将案子给守正院分出一点,人就不闲了。段指挥好说话,我们守正院的人白白给你们添了功绩,自己反倒什么也没捞着。指挥使,这是什么道理?”
梁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
“看来虞监事新官上任,还不知道守正院是什么德行。”
这给虞君骁提了个醒,他心里正筹划着怎么振兴守正院。
守正院原本收的是平民子弟,后来渐渐失势,反倒成了那些贵人蒙祖荫的好去处。
如今守正院里好吃懒做的闲散官员多半是富贵人家的。
梁昭没再争执,大步朝着破道院走去。
左弛刚带着人回府司,梁昭就带着死皮赖脸的虞君骁后脚跟过来。
“怎么样?”
左弛匆忙喝了口茶水,忙坐正接上话茬,
“窦大人将始末全盘托出,牵连的官员不下十位。指挥使,咱们可有的干了。”
梁昭坐下来,也没招呼人,虞君骁自觉坐在一旁,仔细听着。
“先不管那些,他还说什么了?”
左弛愣住,拧眉回想起来,
“再没说什么……还说沈中丞诳骗他是假的,温行褚调任前给他送过一箱金银,他是图银子才鬼迷心窍调了温行褚。”
“……”梁昭木着脸,真切体悟到了贪心不足蛇吞象。
“还有呢?”
左弛说了自己的想法,
“属下听说温行褚先前与窦尚书有过争端,若是送去金银,温行褚能拉下脸么?”
梁昭认真听着左弛所说,
“那箱子找到了么?”
“找到了,确实存在库房里。”
“还有什么疑点吗?”
“没了。”
左弛这次回得干脆,他没多嘴,起身做别的事去了。
梁昭扼腕叹息,搓了把脸就赶人走。
窦贺源是见钱眼开的,温行褚他只见过几面,看面相也是能豁出去的。
梁昭想了又想,终于认定是巧合。
玄都城里收钱办事,太正常不过了。
“小将军回守正院探查凶手吧,我瞧这天又要下雪了。破道院也没别的消息了。”
虞君骁勉强笑着走了,梁昭弯腰捂脸坐了一会儿,起身去诏狱。
穿过甬道,隐约听到狱内有说话声。
“兰濯不会来。”
尤凌珏坐在狱卒搬来的藤椅上,手指一勾,笑着说,
“用刑吧。”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到底没动。
尤凌珏身旁的牢头横着眉,咋咋呼呼地踢了人一脚,
“还不快去!”
“侍中大人,指挥使有令,没有他准许,不能擅自用刑。还请大人同指挥使……”
“闭嘴!指挥使已经知晓,让你去你就去!”
梁昭从暗处走过来,拍了拍那发声的狱卒的肩,
“我知晓了?”
牢头见了他,脸色发白,仍梗着脖子站在那里。
“你叫刘同是吧?”
梁昭问年轻的狱卒,那狱卒眼睛亮了亮,回道,
“属下正是。”
“今日起,刘同就是你们的牢头了。”
梁昭环顾在场的狱卒,扬声道。
“刘同,把这个渎职之人拖出去,杖毙。”
摩罗被绑在中间的刑架上,诧异地望着梁昭。
尤凌珏不置一词,他身后那人见无庇护,被人拖走才慌了神。
“尤大人,你说会护我的!尤大人!”
狱卒对那人积怨已久,棍棒声和惨叫声夹杂滚叠,一声高于一声。
梁昭亲自给摩罗解了绑,抬抬下巴,
“摩罗姑娘认得路吧。”
摩罗点头,转身走进自己的狱房。
“指挥使来得巧,本官就不叨扰了。”
尤凌珏撑着扶手,施施然起身,在痛呼声中向前走。
诏狱本应归属刑部,如今设在破道院,职权牵扯不清,让刑部的人钻了空子。
梁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尤大人,切勿急功近利。快了易遭反噬。左相有你这么个会闯祸的儿子,我看要命不久矣了。”
梁昭嘲讽到他爹头上,尤凌珏脚步仍然未停,经过血淋淋的人时,顺手拍了拍奄奄一息的头颅。
梁昭在诏狱里等了一会儿,吩咐刘同将人埋了,勒令以后不能让刑部的人进来,就出了诏狱。
途径热腾腾的糕点铺子,停下脚买了两封。
他径直拎去了樊楼。
楼内哄闹声稀疏,零星几个人坐在大堂。
梁昭走到一处偏僻的屋室,瞧了瞧门。
“连翘?”
连翘抹着艳丽妆面,猛地打开了门。
她眼尖手快,捞过梁昭手中的两封点心。
透过油纸,还泛着温热。
“快进快进,别让我娘瞧见。”
连翘将头发拢到身后,坐到小桌前打开油纸,酥香的点心露出来。
梁昭关紧门,解了大氅。摊开长腿坐在藤椅上,不客气地拿起温热的糕点。
连翘托着腮蹲在一旁,捏着半块核桃酥,边嚼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最近不太景气,我娘发了好多通脾气。我今日都没瞧见她,都是那日那个大官强闯进来,吓坏了许多主顾。”
连翘停了一会儿,把嚼碎的糕点咽下去。
“尤其是那个陈公子!都吓得不能人道了,整日寻医问药,以后再不能来!他可是个钱罐子!”
梁昭对她所说颇为认同,跟着碎嘴,
“我也觉得,那人忒坏。”
连翘连忙点点头,
“就是就是。最近只有桃花阿姐还能唱上几曲了。”
“你唱的也不赖。”
连翘知道梁昭在哄她,也喜滋滋地捂着嘴说,
“我给你唱首曲子吧,刚学的。”
说罢,将头发摆弄好了,傍在窗框上掐着嗓子唱起来。
梁昭听她咿咿呀呀不知唱的什么,耐着性子听完,
“你这曲子好听,比前面的唱的都好。”
连翘摆弄着簪子上的珠子,骄矜地说,
“那是。那些公子都说我该叫百灵,不叫连翘呢。”
话音刚落,窗外街上传来一声骂,
“这谁唱的?!叫鬼呢!”
梁昭一乐,觑见连翘要塌下来的嘴角,又把笑咽回肚子。
连翘要哭要笑的模样实在可乐,他背身笑了一遭。
“那我日后再给你带两封点心,你给我唱几曲?”
“成。”
连翘摆着头,步摇跟着乱晃,小巧的鼻尖下露出一排白牙。
她从橱柜里拿出一支笛子,带翻了几件衣物。
她来不及收就踢踢踏踏开门走了,还不忘回头叮嘱:
“我该走了,别忘了我的点心!”
梁昭趁着连翘收拾的功夫躺在矮榻上,阖上眼睛点点头。
往常无处去时,梁昭就来连翘屋里睡一觉。
他伸展手脚,长腿搭在矮榻的尾端,拉过锦被盖住腹部。
窗扇没关严,丝丝凉风从窗缝里渗进来。
梁昭罕见地没睡着,他睁开双眼,盯着房梁上的麻绳。
连翘爱整洁,自己的小屋拾掇地很整齐。
那团麻绳稀稀散散地耷拉在房梁上,一副半死不活的颓态。
梁昭看得心烦,翻了个身。
矮榻的夹缝里有本破损的小书,梁昭捏出来翻看。
连翘对这话本应当珍惜得紧,她自知写字不俊秀,只用笔颤颤巍巍地画着圈。
他皱着眉,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翻了两页,梁昭瞧着那成片朱红的圈圈笑了笑,心说每个字都圈出来,还不如不圈。
“……”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
这是本写春情的话本,香艳得滴水。
他放下话本翻身坐起来,摸了把滚烫的脸。
屋内太热,脸上热气经久不散。
推开窗扇,屋外的冷气转瞬就袭了进来。
梁昭舒了口气,抬眼瞧见正对的小楼房脊上坐着一个人。
虞君骁正抬头望月,听到响动回头。
脸上的冷峻还未撤去,一丝讶然就闯了上来。
梁昭愣了愣,猛地想起话本中的桥段,有些不自在。
两两对望了片刻,梁昭觉得脸上的热气散去了。
虞君骁保持着仰头赏月的姿势,冷着脸指向他的鼻子。
他顺势抬手一抹,细长的手指上沾了鲜艳的鼻血。
窗啪地关上,露出一个浑身上下透着慌张的人影。
虞君骁抱着剑,在屋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梁昭打水擦了擦脸,心道虞君骁大冷天在屋顶赏雪,可真够别致。
没心思休息,等到不流血了他就出了樊楼。
黑紫的夜空已经落下了硕大的雪片,落到大氅上化作细密的水珠,随即隐入紧密的皮毛里。
渐渐地,冰雨噼里啪啦落下来。
梁昭在雨幕中勉强抬了抬头,赏月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忍不住腹诽,还不算太傻,知道回家。
他折返回去,想等雨停再回相府。
一道人影从他眼前疾驰而过,水洼被踩碎,溅出大片水花,沾了一身泥浆。
他弯腰用手抹去泥浆,余光却见满天雨瀑里一个黑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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