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信,没有一个字是他写的。
梁昭向侯夫人借了匹马,不出半日就回了风沙漫天的宁州。
方舷清晨看了他留的信,见他这么早回来,有些吃惊。
“梁大人,不是要待三日么?”
梁昭被风中的沙尘吹得嗓子发干,他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事就回来了。”
方舷刨根问底:“宁州无事,梁大人要回来和我种树吗?可惜天寒了,种树也种不活。”
梁昭扫了他一眼,挺直了疲累的背。
“我家出内鬼了,我要去查个人。”
方舷险险地吸回快要掉下去的白粥,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梁昭越过他回了厢房,给兄长写了封信,字不多,全是质问。
当归揉着眼睛出来,见梁昭手里蛇舞龙飞,飞速写着字。
他走过去想看一眼,梁昭写完,总觉得自己的愤怒写在纸上会少几分力道。
他将纸攥在手里,扔进纸篓了。
“唉唉……”
当归有点可惜那些纸,转念一想这是方舷的,就把这想法抛诸脑后了。
梁昭扔了纸团,没再写了。
当归好奇地问了一句,“公子,这是什么?”
梁昭咬牙切齿:“等回玄都,我要宰了梁见山。”
“……”
当归听着梁昭口里牙齿摩擦的脆响,收回了要去纸篓捡纸的右手。
玄都——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面呢。右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的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玄都的乱象,齐齐沉默了。
方舷就在此时喝完了白粥,踱步过来了。
“梁大人,快入冬了。今日我要和同僚们去给树浇些水,你要去吗?”
梁昭回神,点了点头,左右无事,不如去种树修身养性。
方舷对种树特别积极,带着一众僚属就上路了。
宁州边上种着一排排的小树,远远望着,蔚为壮观。梁昭下了马车,问道,“水在哪儿?”
方舷还在远处摆弄着什么,那个脸上带着火疤的僚属沉声说道,
“梁大人,咱们要用河水浇树。”
梁昭点点头,撸起袖口指了指远处的小河。“是那条吧?”
那僚属点头,跟在梁昭身后走向那小河。
方舷的呼喊自身后传来,“梁巡视,别忘了拿桶!”
梁昭手里被那僚属塞了一个木桶,闻言招手喊道:“有了!”
两人走到河边,各自从河里挖水。
河水溅上梁昭的靴子,他甩了甩水,就听那幕僚问:“梁大人,您干起活来还挺麻利。”
“先前干过一些。”梁昭想起自己在禹州的心酸经历,只是冲僚属笑了笑。
“这些树木,能熬过寒冬吗?”
僚属提着木桶,边走边说:“ 这河快要断流啦!浇完这次水,这些树就得自生自灭了。等来年春,活下来的继续长,死了的就拔了接着种。”
梁昭看着远处的树,等它们长成参天古树的时候,宁州的风沙就该停了。
一行人浇了整整一日的树,累得不想说话。
梁昭回来匆匆洗了洗,就囫囵睡了。
难得一个好觉。
翌日,方舷从堆满了书的书房里走出来,闲不住地在府里浇菜。
梁昭住在菜园边上,被他的浇水声吵醒。
他披着外衣走出来,被寒凉的秋风吹了个通透。
天上飘下第一片雪花,被风挂到了梁昭的鼻尖上。
梁昭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看方舷跳脚。
方舷连声说着“糟了糟了,菜要冻坏了”,手下利索地把菜全拔了。
当日午时,太守府每个人都吃了一肚子的菜,半点荤腥不沾。
*
雪片从宁州飘到玄都城的时候,楚潇正抬手摸着崭新的朝服。
朝服上绣着几只盘旋的凤凰,这是本朝史无前例的。
楚书澜托人送来,是要让楚潇入朝。
明月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朝服上的凤。
“陛下这是何意?”
“他拢不住两党相争,只能让我进朝堂。”
自打虞君骁归赴燕州,朝中的争执越发严重了。
楚潇明亮的眼睛望着朝服,烫金的凤凰纹饰里添了一丝熊熊燃起的野心,。
“殿下,凌烟小姐来了。”
楚潇将朝服收回,出了房门。
尤凌烟摘下斗笠,挥开眼前的雪片。
“殿下,我来找您蹭炭火来了。”
“想蹭多久蹭多久,来。”楚潇笑了几声,把尤凌烟推进燃着炭火的屋内。
尤凌烟冻白的手指在火光下渐渐回暖,她捂了捂脸,说道,
“殿下,朝中的人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能行动。”
楚潇放开手,转向尤凌烟。
“这次的人是你父亲,要留他一命吗?”
尤凌烟的面色发冷,半晌摇摇头说道,“不必,按计划来即可。”
“我只怕明日危机重重,有人刻意阻隔啊。”
尤凌烟抬眼瞧着楚潇略带忧郁的双眼,淡笑说,“殿下不必忧心,我瞧着左相颓势尽显。”
“我说的不是他,”楚潇顿了一下,“还有旁人。”
尤凌烟一愣,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梁相么?他怎么会……”
楚潇没有说梁昀的错处,只是解释道,“梁昀先前对左相一党穷追猛打,不单单是两党的仇怨。他在这朝堂里,是要稳固。依着他的所作所为,未必会支持我们。”
说话间,楚潇改了主意,“那件事,就先缓缓吧。等着寻个时机再行动,现在为时尚早,梁昀未必会帮我们。”
尤凌烟点头,就见明月端着一盘吃食走进来。
每次来议事,明月总少不了她的吃的。
尤凌烟捏着点心吃着,明月就问道,“殿下,锦仙坊收了各地的汇银,今年的银子比去年还多了。”
楚潇笑了笑,“将银子处置妥当了,以后留着用。”
尤凌烟听了一耳朵,想起前几日见过的私兵,暗地咂了咂舌。
这得多少银子啊。
三人在殿上谈了会儿闲话,就听侍人通传,驸马爷回来了。
尤凌烟披上兜帽,几丝碎发落下来。
尤凌风进来的时候,一个行迹鬼祟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没在意,直冲楚潇发脾气。
五年了,楚潇的教训足够多了,他依然没长记性。
楚潇脸上还挂着笑,在尤凌风看来有些阴恻。
“找我何事?不会是入朝的事吧。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尤凌风直愣愣地杵着。明月是个心眼伶俐的,趁着这空当,叫人来把驸马爷“请”回去。
尤凌风一时性急,脱口而出,“我被你讥讽之下烧了樊楼,归根结底是你暗地激怒的我。”
说到这儿,尤凌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信誓旦旦地说道,
“是你知道梁昭和尤凌珏在樊楼吃酒,想借我的手杀人!他们二人就算不死,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你在朝堂上就不会有阻碍了!”
明月接受到自家主子的眼色,关上了殿门。
然后在楚潇的注视下,追上乱跑的尤凌风,把他打晕了。
“驸马爷头一次这么聪明呢。”
尤凌风被打晕前,听了这句话,一个白眼翻上去了。
皇后行宫里的下人惫懒地扫着庭院,苏宁安的脸色越发白了。
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她的心就越发焦躁。
这孩子生下来是个祸患,如今的局势来看,必定是个傀儡皇帝。
她身无依傍,又觉得孩子这么大了,知道了她的心了,多少是个安慰。
她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了许多。
实在不行,就趁夜深出宫,这些丫鬟婆子都懒得很,早就睡下了。
她隔着衣物摸了摸肚皮,低声道,“娘亲带你出去看山水。”
脚前走过一个粗使丫鬟,早就对皇后的自言自语见怪不怪了。
苏宁安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又悲从中来,这孩子自打出声就要跟着她受苦,总归不是富贵的命。
她睁着眼睛数日头,看那血红的夕阳余辉被一点点收进行宫的一角。
天终于暗下来了,苏宁安拍了拍滞钝的大腿,撑着身子起来。
她走到自己找好的一处矮墙,打算爬墙出去。
这会儿的墙不是年少时的矮墙,毕竟是在行宫,宫墙再矮,也有她的一人半高。
苏宁安揣着沉重的肚子,找来几个箱箧,爬上了墙头。
跳下来的时候,苏宁安余光瞥见一人,心没来由地一慌。
肚子里的孩子被地面撞了一下,闹腾起来。
苏宁安被那突然的阵痛引得低呼一声,尤凌烟快步走过来,扶着她。
苏宁安透过被泪水沾湿的鸦睫,在夜色里瞧出人,“阿烟?”
尤凌烟从未照顾过临盆的女子,不知所措地托着苏宁安的上身。
“我来帮你。”
苏宁安松了一口气,行宫的宫人倾巢而出,她站起来,催促尤凌烟,“快逃。”
尤凌烟向后张望了片刻,将那群宫人定在原处。
“去我那边,很近。”
苏宁安觉得自己要生了,被绣针扎到也要喊疼的人强咬着牙,随着尤凌烟一步步走到宅子里。
尤凌烟给她擦了擦汗,“撑住,我去找稳婆。”
苏宁安点了点头,这宅子里也有棵银杏树,叶子全落了,阵阵腐臭的气味传过来。
她疼懵了的意识回笼,忽然记起尤凌烟向后张望的那一眼,婆子都听了阿烟的。
苏宁安的手心出了冷汗,她攥着拳,眼看着尤凌烟将稳婆带来了。
这么快?
尤凌烟和她幼时一同游玩过,也只是几次,交情并不深。
后来尤凌烟改穿了男装,就更见不到几面了。
尤凌烟看着苏宁安脸上的戒备,一愣,说道,
“稳婆来了,你肚子不疼了?”
苏宁安抬手扶住躁动的孩子,忍着阵阵钝痛,声音都有些飘渺。
“你为什么帮我?”
尤凌烟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发髻,蹲下来望着苏宁安。
“阿烟,你……也要来欺负我吗?”
苏宁安眼前阵阵发黑,说出口的话带着哭腔。
“你要这孩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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