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箫又起,鼓点重奏。船头上的舞姬们再次起舞。
江银钩与江逐川的长随两相对坐,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双方可能已经两败俱伤了。
玉秾戴着面纱坐在屏风后,徐娘子揺着团扇,身后一群小鬟捧着兔绒的薄斗篷进来,从两位长随身边经过。
玉秾是徐娘子的摇钱树,除了必要的时候,一般都是要穿的严严实实,做良家女子打扮,多露了一块肉,都是徐娘子的财帛损失,更遑论现在两位公子不在,屋子里只有两个长随。
徐娘子将斗篷披在玉秾身上,搂着她的肩膀说小话,“玉秾啊,你要是真走了,为娘还有几分舍不得哩。”
玉秾垂着眼,从半敞着的窗子外灌进来的风拂动她鬓边碎发,昏矇光影里,有种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
徐娘子说:“若论相貌,两位江公子都是一表人才,江二公子更倜傥些,十九公子清清冷冷的,瞧着不大会疼人。若论家世,江二公子是江氏的嫡出公子,十九公子此前听都没听说过。若论真心,江二公子在坊间颇有风流名声,十九公子倒是头一回来……”她在这边比较着,仿佛两位公子都已被收入囊中。
江逐川在屋中踱步,他慢条斯理的摘下灯罩,小铜剪绞下一点烛芯。明与暗交错的瞬间,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是思忖许久终于打好腹稿一般,“我要你假扮江衡玉。”
房间里点了不止一盏灯,光亮虽不如先前,却也能清晰视物。
江云霁以为听错了,抬眼看他。“……二公子方才说什么?外面似乎下雨了,我没有听清。”
外面没有下雨,是风掀动了水面。
江逐川走到江云霁面前,转动了一下手指上的玉戒,臂弯里便搭了一件衣裳。他将衣裳拎起来展示给江云霁看。
“这是江衡玉十七岁时穿的衣裳,我要你穿上它,假扮江衡玉,在这里待一个时辰。”
江衡玉如今二十有三,这是一件六年前的旧衣,却被保存的很好,缎面光滑,没有任何褶皱与破损。
江云霁眉头深深拧起来。他觉得江逐川有点奇怪,但说不出具体哪儿奇怪。而且这个要求相比于江逐川过往的刁难来说,简直不算要求。
江云霁与江逐川的渊源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江逐川初次在织锦坊见到江云霁时,还以为是江衡玉在帮店主除祟。
为了给江衡玉制造麻烦,他使长随去捉了几只小鬼放在铺子里。过了一段时间,小鬼还在,织锦坊的生意一落千丈,“江衡玉”竟然去紫微府找道士来解决麻烦。又观察了几天,江逐川终于弄清了江云霁的身份,这下可让他找到了好乐子。
江逐川让紫微府的人撤走,自己去织锦坊收了那几只小鬼。江云霁给他酬金,他却说对江云霁一见如故,想与江云霁交个朋友,邀他去听江楼吃饭。
江逐川皮相上佳,又是世家公子,本人也颇有些风流倜傥。总之,面相举止上,给人的第一观感并不恶劣。
江云霁不想去,但人家帮忙解决了店里的邪祟,还不收酬金,只是一道吃个饭,总归要给些面子。
江逐川好热闹,还另邀了七八个人。
席间几人一直给江云霁劝酒,江云霁并不擅饮酒,几杯下来,已有醉意,为免失态,提前告辞。
回了家便觉腹痛如绞,冷汗如雨。请了大夫来看,却诊不出毛病。约摸两三个时辰后,自己好了。江云霁以为没事了,出门办事却疼晕在半路上,被抬了回来。
如此反复,楚氏以为江云霁得了什么怪病,给主宅递了好几封信,主宅派了个医修过来。诊出江云霁服用了“大草还丹”。这是一种低阶灵药,寻常散修受伤,会服用它来加速伤口愈合,凡人服用,则会使五脏缓慢移位黏连,不出几天就死了。
主宅那边只让医修化了大草还丹的药性,没有追问江云霁为何会得到灵药。
江云霁明白了主宅那边的态度,平日出行,都会尽量避开与江逐川碰面。谁成想,今日倒是冤家路窄。
“只是如此?”江云霁追问。
“只是如此。”
半盏茶后,江云霁换上了那件旧衣。
他如今也是十七岁,这件旧衣对他来说却有些宽大,不得不将腰封束紧了些。
待他从屏风后出来,江逐川正坐在椅子里双目灼灼的看着他,完全卸去了往日伪装的风度翩翩,脸上的笑容诡异又亢奋。
江逐川快步走到江云霁面前,声音刻意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既小心翼翼又热切殷勤。“大哥,你好久没回来看我了。我们兄弟好好说说话。”
江云霁觉得此情此景甚是荒诞,他原先还以为江氏兄弟两关系不好。
“不,不对。你的剑呢?你得佩剑,是我忘了。”说着又转动储物戒,将一柄归鞘的长剑塞给江云霁。
那剑是精铁所制,沉重非常。江云霁素日里只提毛笔,被这突然的重量坠了一下,险些脱手。但江逐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似乎提不动佩剑,脸色当即一变,眼白上迅速爬满了血丝,眉心隐有黑气缭绕,状若疯癫。
若是有修士在此,一定能看出来,这是入魔之兆。
江云霁却不明所以,只觉得江逐川像是换了个人。心中惊骇莫名,手上使力,绷得手背到小臂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总算是单手稳稳握住了剑身。
江逐川脸色稍缓,“大哥,你快请坐。”他按着江云霁的肩,让他坐在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接着单膝点地,半跪在江云霁腿边,还依恋般将脑袋搁在江云霁膝上,说一些家宅旧事。
他似乎完全忘了眼前人是江云霁所扮,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江氏家主原名程浸月,乃是招婿上门,江氏的大小姐对他用情至深,为他诞下长子江衡玉后仙去,彼时老家主在焚鹿之野与魔族对抗,听闻独女身故,心神不宁,死在了仙魔战场上。程浸月正式接管江氏,改姓江。从一个旁人提起来不屑一顾的赘婿摇身一变,成了普通修士数百年积蕴沉淀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世家家主。
他很快续弦,娶了另一世家徐氏的女儿,生下了次子江逐川。徐氏与江浸月的结合是纯粹的利益联盟,因此江逐川出生后,江浸月就在外面养了许多外室。
也不知该说江浸月长情还是滥情,这些外室或多或少都有点江氏大小姐的影子。其中,以十里湾别庄的楚氏,最为肖似。
楚氏最初是很得江浸月宠爱的,可随着江云霁的长大,面貌长开,江浸月来别庄的次数便越来越少,最近几年,已经完全不再踏足别庄。
在这种家族环境下,江逐川的处境可想而知。
他不受父亲宠爱,也不被母亲待见,只有江衡玉对他和颜悦色。可是江衡玉越走越远,根骨与资质注定了他永远不能跟上江衡玉的脚步。
“……好想废了大哥的根骨,让你永远只能待在赦阳城。”
江云霁浑身僵硬,再迟钝的人都该感觉到不对劲了。他只能紧紧抓着横放在腿上的长剑,若是江逐川有什么不轨的举动,至少还有防身之物。
江云霁从未觉得一个时辰如此漫长,在江逐川不断的絮语里,江云霁如坐针毡。
他听了这些话,等到江逐川清醒过来,会怎么做?会杀了他灭口吗?草还丹之事是前车之鉴,江氏根本不在乎一个外室子的性命。
他想到那枚洗髓丹,若是洗筋伐髓……
忽然,江逐川的说话声停了。
江云霁低头,只见江逐川竟然睡着了。江云霁试探着提了提膝,江逐川毫无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先将横放在腿上的长剑拿了起来,手臂动作尽量轻缓的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木桌上铺着绢布,佩剑落下时,只有剑柄磕出了一点声响。江云霁呼吸一滞,垂眸瞥了江逐川一眼,还好,没有醒过来。他伸出双手托着江逐川的脑袋,缓缓抬起来。同时人也慢慢起身,从一侧退开,接着又缓缓把江逐川的脑袋放回椅子上。
做完这一切,江云霁开始解腰封,将那件湖绿色的旧衣脱下来扔在桌上,连屏风后衣桁上自己的外衫也顾不得拿,系上腰封匆匆向门口走去。
出了厢房,楼下的丝竹管弦声再次传入耳中。
江云霁没有看到江银钩,随手抓了过道里端着点心酒水的小厮带路。小厮认得他就是方才在楼下争抢玉秾的主角之一,应该是得过吩咐,直接将他带到了另一间厢房。“公子,老板娘和玉秾姐姐都在里面,您的侍从也在里面。”
江云霁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江银钩正与人在厅中对峙。
开门声惊动了他们,两人同时转头看过来,只见江云霁穿着竹青色的长衫,外袍却不见了。
春末时分,白日里虽然暖融融的,但是入了夜便有些寒凉,更何况倚翠楼傍着烟分河,水汽氤氲,呼吸间都觉潮湿黏稠。
“渺……公子!你的衣服呢?”江银钩率先奔过来,欲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他披上。被江云霁制止,“不必。”
江逐川的随从则越过他们,往外跑去。
江云霁的目光从他背后收回来,得在江逐川赶过来前速战速决了。
外边的动静惊动了里间的人,徐娘子摇着团扇出来。“哎呦,公子这是商量好了?”
江银钩也满眼期待地看着江云霁。
江云霁颔首,“今日我要把玉秾姑娘带走。”他从袖中取出刻了山魈纹的玉佩,“这块玉佩留给你做信物,明日你可拿此玉到织锦坊找店里管事拿钱。”
“这……”徐娘子看着那凶恶狰狞的山魈纹,连摇团扇的手都顿住了。
她巴结江逐川,无非是为了得到江氏的庇护。倚翠楼虽然规模不小,也养了些打手,但没有靠山,再凶恶的打手也只能吓唬吓唬普通莽汉。若是碰上有权有势的,人家闹事也得捏着鼻子笑脸逢迎。
有这玉佩在,那一千两都变得可有可无了。
“哎呦喂——公子若是肯将这玉佩抵给奴家……”
徐娘子伸手去接,江云霁手腕一勾,玉佩又荡回他掌心里。
“此玉乃江氏信物,若无家主首肯,无关之人拿此物招摇撞骗……老板娘,你的店不想开了吗?”
“……哼。”徐娘子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收下玉佩,回头对着屏风高声道:“玉秾啊,十九公子为你赎了身,你收拾收拾东西,跟他走吧。”
再说这边,江逐川的长随跑进了厢房,发现江逐川竟然跪在地上,脸侧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立即上前摇晃江逐川,高声喊道:“二公子,您怎么睡在这儿?快醒醒,那个外室子已经去找徐娘子了!”
摇晃了好一会儿,江逐川才缓缓醒来。“嘶——””他的脖子因为一直侧趴的缘故,扭着了,一转头疼得他直抽冷气。
“什么徐娘子?”随着江逐川的清醒,他眼白上的血丝不着痕迹地褪去,眉心隐现的黑雾也溢散开,钻进了口鼻七窍中。
“公子你、你又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子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前一刻才发生的事,下一刻就忘了。
“什么?”江逐川揉着脖子。
“没、没什么。”长随低头。忘了也好,省得惹出许多麻烦,还要连累他挨罚。
“嗯?这件衣服我什么时候拿出来的?还有这把剑?”江逐川将旧衣与佩剑收进储物戒,正要离开厢房,忽然手掌平摊,在半空中接住一道灵传,脑中响起家主的声音。“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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