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风的想法,说来也很简单。
继父素来是个不着家的主。他整天地睡在酒馆赌场里头,但凡身上还有一个铜板,就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回了这个破败的家。
这回继父不仅回了家,还跑到藏山书院把赵朗给带了回来,可见他手里头不仅缺钱花了,而且缺钱缺得很厉害。
继父断然没有赚钱的本事。以前何仪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缺了钱,自然是去找她要;这会儿何仪母亲没了,继父自然是来找何仪要。
继父也知道何仪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梁从训府上做绣娘,知道梁从训常常赏赐给何仪一些东西。
所以,这回继父来勒索何仪的时候,她干脆别给钱,把这串青金石手串给了他。
等继父把手串给当了,何仪再去报官,说自己丢了东西;到时候对簿公堂,何仪也不需要改口,只说不告继父了就是。
如此,便能让所有人知道何仪是位孝顺的女儿;而那位酗酒滥赌、盗窃女儿首饰的继父,即便他说是何仪设计害他,又有谁会相信他呢?
这想法倒是很好,也确实能把继父本来就人憎狗嫌的名声搞得更坏,让所有人都站在何仪这边。
只是……
何仪皱着眉头:“你怎么知道那手串在哪里?”
“还有,去报官……会不会被知县大人看出来?”
穆清风望着何仪良久,忽然笑了:“我可是锦衣卫啊,别说区区一副手串了,就连那位知府大人昨夜宿在哪位妻妾房中,我都一清二楚。”
“至于知县大人会不会看出来……这不重要。”
“知县一般都是七品,而我是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何况锦衣卫权势重,满朝文武,哪个不给锦衣卫几分面子?”
“知县大人看不出来最好;即便看出来了,有我在,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何仪眼珠子转了转,慢慢转过头来,两眼放空地望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
她倒是相信穆清风能帮她把事情做好,但是,因为自己家的事情去设计知县大人……
何仪有些心颤。
当年母亲去世后,何仪想把这处院子抢回来,就去告了状,没想到衙役说她这是女告父,大不孝,当即半威胁半劝告地把她挡了回去。之后何仪心里对衙门就总是怵的,有事也不愿意去衙门。
到底要不要去……
何仪拿不定主意,穆清风也不催她,只把玩着手里的青金石手串。
以前一直隐瞒身份,有太多事情他都不能做;现在他迟早都要公开身份,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帮何仪解决问题。这点小事,做或不做,当然是按着何仪的意思来。
何仪忧心忡忡地叹气,赵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姐,穆大哥,你们快来吃东西啊!这么多的肉,我一个人吃不完啊。”
赵朗声音惊得何仪心头一跳。她上半身猛地挺直,闻言忙转头笑:“你先吃,我们在外头吃过了,不饿。”
赵朗哦了一声,何仪神色恢复如常。她望着穆清风坚定道:“我做。”
“我不能让他毁了小朗。”
穆清风只轻轻点了点头,又将手中的青金石手串递给了她:“你先拿着这个,到时候做事也方便。”
何仪咬了咬牙,接过手串握在掌心,冰凉坚硬的珠子硌得她掌心生疼。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给继父设套,其余的事情就方便多了。
估摸着赵朗吃完了东西,穆清风要进去收拾了东西,何仪坚持不让——
到底还没成婚呢,让穆清风做这些收拾碗筷、整理桌子的活儿,未免有些太过分。
何况何仪也没打算整理。这回她要把弟弟带到别的地方,又要激继父来找她要钱,还不如把吃剩的东西留在这里,让继父知道她来过了呢。
如是想着,何仪走进屋子:“小朗吃饱了吧?咱们今天去你陶月姐姐家里——这——”
何仪惊得停住脚步。片刻后她笑了,顾忌着赵朗的面子,她压低声音问:“都吃了呀?”
桌子很是破旧,四条腿长短不一,两条桌子腿下面垫着高矮不一的碎砖头,如此桌子才平稳地立着。
布满划痕与油污的桌面上有个打开的油纸包,原先热腾腾、油腻腻的大肘子只剩下一堆骨头,别说肉了,一口肉皮都没有剩下。
见何仪过来,赵朗面色渐渐红了。他小声嗫嚅:“你们说不吃……我又饿了……”
何仪无奈地笑了。她叹息道:“不是嫌你吃得多,就是先前一直啃馒头,这会儿一下子吃这么多肉,当心等下闹肚子……算了咱们快些走,先去你陶月姐姐家里住几天,过几天再给你找院子。”
赵朗低着头嗯了一声,何仪又递了块手帕到赵朗面前:“擦擦嘴,咱们这就走。”
因着下午找人、吃饭耽搁了太长时间,几人动身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好在方才何仪穆清风赶着马车来,倒也并不麻烦。
只不过石头还没回来,何仪想着等他回来一起走,穆清风却不肯,说石头见这里没人就知道该回去了;又说石头人那么壮,没人会不长眼地欺负石头,何仪方才皱眉答应了,又要穆清风回头好好补偿石头。
穆清风自然应是。他在外头赶车,车厢里,何仪不住地吩咐弟弟:“别怕,你陶月姐姐,你也认识,从小就住在咱们隔壁,小时候还喂你吃过糖炒栗子呢,八年前嫁给了成衣铺子的小儿子,日子过得很是宽裕。”
“还有你的两位姐姐,喜姐儿和爱姐儿也在她那里住着呢……是她私底下的一处宅子,没有外人,到了地方,你缺什么就直接说,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害羞,记住了吗?”
赵朗点头说记住了,心里却越发慌张。
赵朗今年才十岁,八年前陶月就嫁人了,即便陶月喂他吃过糖炒栗子,可他对陶月也几乎没什么印象;但听到赵喜和赵爱也在陶月那里,心里的紧张又少了很多。
何仪倒是能看出来弟弟的紧张。姓赵的在外头赌钱喝酒,到了家就要钱撒酒疯。倘若不给,他就踹桌子砸板凳,摔锅砸碗什么都做,要是这时候不小心被他给看见了,屁股上、腿上总免不得让他踹上几个黑灰的鞋印子。别说赵朗他们了,就算是何仪,想起来也觉得发怵。
有这么一位酒鬼父亲在,赵家孩子处事都有点怯懦,平时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更不敢要东要西。
因为这事,何仪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弟弟妹妹们从那个家里救出来。只是妹妹还好说,毕竟是女孩子,姓赵的懒得理会;可赵朗毕竟是个男孩子,那么个酒鬼无赖,居然也念着有个根儿,死活不肯放赵朗离开。
何仪没办法,只好先把两个妹妹安置在陶月家里。
按理说,帮忙从来都是救急不救贫,即便何仪和陶月有些交情,她又怎么能直接把妹妹塞给陶月呢?即便陶月热心,不嫌弃她麻烦,何仪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做这事?
不过是因为两人一起开着个铺子。
陶月嫁的男人是老小,将来家产的大半都轮不到他,陶月便自己给自己找出路。因着何仪手艺好,又攒下了一笔银钱,两人索性开了个成衣铺子,自己也能赚点小钱;因为陶月帮着何仪照看妹妹,也因为陶月照看着铺子的日常运行,所以哪怕刚开始开铺子时,何仪拿的钱占了大头呢,她分成也没要多少。如今两人七三分成,陶月七,何仪三。
因着这层关系,何仪才好意思把妹妹送过去住着。
只是赵朗毕竟是个男孩子,不好在陶月家里住太久,还是要尽快帮他找房子啊。
房子要离藏山书院近点,也不能太贵,小一点凑合凑合算了……
何仪不住地想,马车也碌碌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总算是停了,穆清风的声音也传进来了:“小仪,地方到了。”
毕竟是陶月的私宅,穆清风不好进去,只说在门口等她,何仪点点头,带着弟弟进了院子。
才敲了门,陶月的声音就立刻传了出来:“小仪吧?你可算是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
打开门后陶月神情一愣,又立刻笑着来拉赵朗:“小朗也来啦?吃饭了没……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快进来。”
赵朗红着脸说好,何仪悄悄拧他胳膊,无奈道:“叫姐。”
赵朗小声叫姐,陶月大笑着把两人引了进去,何仪走着将大致情况说了说,陶月干脆地让人去收拾屋子:“被子才晒的……天气暖和了嘛,出来晒晒,免得返潮……屋子也是现成的,小朗在我这里,你只管放心。”
何仪说她自然放心,又见陶月欲言又止,就让赵朗去洗漱歇息。
支开了赵朗,何仪方才问陶月:“陶姐,有事你直说,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没什么,小事,”陶月笑了:“等你先把小朗的事情弄好了,我再跟你说。”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没心思管啊,是不是?”
“也是……”何仪也笑了,她瞧着赵朗房间里亮着,渐渐放下心来:“喜姐儿、爱姐儿睡了没?说好白天来见她们的……”
何仪每次探望弟弟妹妹,都是上午带着东西去看弟弟,下午来看妹妹们,顺带在陶月这里睡一晚。这回来的迟了,没见两个妹妹,心里有些惆怅。
“睡了,明天见也一样,”陶月笑着宽慰她:“对了,你睡的屋子给小朗了,今天和我挤一挤?”
何仪点头,笑着说好。忽然又道:“姐,你这儿有红线吗?粗一点的,我有用。”
陶月翻了个白眼:“我做衣裳铺子的、我能没有红线吗?来来来,进了屋你自己找。”
刚才话一出口,何仪就觉出不对劲儿来了,这会儿笑着进了屋,将手串上的绳子剪开,取下两颗珠子,另外用红线穿了,方才将原来的手串系好——
青金石手串是照着穆清风手腕的粗细做的。穆清风胳膊粗,何仪戴起手串来一直往下掉。
陶月撑着胳膊坐在桌前笑:“不和他闹了?”
“嗯,不闹了,”弄好了两条手串,何仪起身离开:“等下说,我把这个先还给清风。”
身后陶月不住地笑,何仪几步跑到门口,忽然瞧见穆清风身边多了个人。
何仪远远地停住脚步,提高声音叫穆清风:“清风……有事情要忙?”
两人回过神来,开口的却不是穆清风,而是他身边的林月殊。
林月殊笑了。他声音雄浑,笑得夜色都要震动起来:“是何姑娘啊……小事,要不你们先谈,我和清风等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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