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张婷小娘子之事，我家仙君确实不知。”
常佳抱剑站在大门外，对着来问询的凡人官差道。“这半月来我家仙君都在家中为村镇里的孩童开蒙，莫说是隔壁的村镇，就是大门也不曾迈出一步。那日张婷小娘子被逍遥门的人带走的，阁下可以去问问逍遥门。”
官差露出为难的神情，拱了拱手：“小仙君，这不是为难我们吗？我们怎敢去叨扰仙门中人？”
“怎么？大仙门的修士你不敢叨扰，所以就揪着我们散修不放？我们不是仙门中人了？”
叶舟走出门，没好气地回怼道。随后不待官差再说什么，他伸手拍上了身侧的守门石雀。石雀触之即活，叽叽喳喳地围着叶舟转了圈，然后直直地扑向了官差。
“欸！叶小仙君！叶小仙君！我们也是领命办事啊！”
官差被啄得团团转，叫苦不断。叶舟哼了声，拉着常佳就要进门，却见门被一只拿着蒲扇的手拉开，露出门后一张略有些疲倦的脸。
“行了，他们也没办法，为难人家做什么。”
道娘子轻斥道，拿蒲扇摇了摇，石雀就飞回了原处，一动不动地站岗起来。
常佳反手拉住叶舟，往后退了退让出路。道娘子跨出门槛，倚在门上对官差抬抬下巴：“那孩子当时走得决绝，我都劝不住。你们要找她，我比你们更想找，实在爱莫能助了。”
官差犹豫了下，最后咬咬牙，抬手行礼：“若是有消息，还请道仙君告知，不胜感激。”
说完，官差就转身匆匆离开了。叶舟愤愤地盯着官差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啐了一口，看向道娘子，嚷道：“阿婷受委屈时不见官府出面，她一杀夫全天下的官府都寻上来了！”
道娘子冷笑道：“说少了。丈夫殴妻是为训诫，妻子殴夫是为不敬。若今日是杀妻案，只怕人人都要说是妻子德行有失，丈夫行凶情有可原；可阿婷受了委屈杀夫，那些不认得她的倒开始说她毒蝎心肠，言之凿凿的我都快信了。”
常佳却皱着眉，思索着说：“可我还是不明白。那日阿婷执意要离开到底是为了什么？杀了那个姓刘的男人注定会被凡人官府给通缉，为何那日她不答应拜师呢？拜师了无论仙门还是张刘两家都无法再说什么吧？”
道娘子摇着蒲扇，盯着街上一只啄食的鸟雀，默了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她说，“那孩子一直以来都很有自己的想法。进屋吧，今日你们还没练功呢。”
两个少年人应是，待她进门后，再把门一关，留下两只石雀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只鸟雀歪头看了看，飞到石雀前，围着它叽叽喳喳地跳起舞来。
-
阿婷弑夫出逃的第四个晚上，道娘子府上悄悄翻进来个小小的人影。小人影吭哧吭哧地翻过墙，正踩着墙边晾衣的架子小心翼翼爬下，可脚还没沾地，就见自己的影子被打在了墙上。身后的灯火晃了晃，叶舟燃着符，一脸纳闷地问：“二丫，你怎么不走正门？”
来人便是道娘子常教的小萝卜头之一二丫。二丫跳下来，转身紧张兮兮地比着嘘，压低声音：“我来找道仙君的！我知道阿婷姐姐在哪儿！”
阿婷那日杀完人后就逃走了。她像是天生就很擅长藏匿，当时出逃后除了道娘子没人能找到，如今也是藏得严严实实，留得刘家和官府干着急。道娘子领着两个弟子，跟着小二丫摸黑走到了海边。海边涛声不断，晚风微咸，只见二丫钻进海边一处巨大的礁石下，没一会儿就领着个脏兮兮的阿婷出来了。
“真能藏！”道娘子又气又笑，反抓蒲扇，用扇柄敲她头，“涨潮了怎么办？着凉了怎么办？”
阿婷嘿嘿一笑，擦了擦鼻子上的灰：“我熟得很！不会有事的。仙君，有吃的吗？我想吃佳哥做的饭。”
“你佳哥烙了个肉饼。”叶舟说道，从怀里掏出个画了符的油纸，“婷呀，你到底怎么想的？”
道娘子四下看了看，合眼细细感知，确信周遭没有修士也没有其他的凡人后，拂袖掷出几道符，设了个藏匿身形隐蔽踪迹的结界。几人坐到礁石上，海浪卷着白沫在一声声涛响里冲上岸，阿婷一边咬着饼，一边说：“我杀了那死父仔，就这样。”
“难求正义时，我不认为杀生求道是错的。”道娘子说，“可这太冒险了。现在南海会挂上你的通缉令，你小小年纪就成了毒妇，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住处刑。”
“无所谓，”阿婷嚼着饼子含糊着说，“我没家人，没牵挂了。我想好了的，这姓刘的我必须杀，杀完后大不了我被抓了死了就是，没被抓我就跑，我办成流民跑中原去，天大地大还容不得一个我了？”
常佳道：“那你什么打算？”
阿婷拿油乎乎的手指向远处：“翻过那座山，再翻过一座山，我不信我翻不过去。”
这番壮志豪言听上去尚有些稚嫩，但没有人笑。二丫有些困了，头一点一点的，被叶舟抱着哄。叶舟轻声问：“为什么那天不答应师尊呢？”
道娘子看着这小小的少年，放轻声音：“我再问一次。阿婷，我看你有仙缘。你若拜入我门下，此后凡世尘缘便再不能羁绊你。我教你仙术，祝你修仙，让你得长生。你愿不愿？”
涛声阵阵。阿婷在咸涩的海风中吃完最后一口饼，舔了舔指尖，说：“仙君，您觉得我要修行，多久能修成舟哥佳哥这样？”
“他们是我捡回来的，自幼修行，与你不同。你若是现在拜师，需要三十年。”
“那像仙君你这样呢？”
“须看你个人修行，或许是七百年。”
阿婷笑了笑，抬头看她，道：“您教我读老庄，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三十年很长了，七百年更长，于修仙人来说这可能不过是一段时间，但我没法等那么久——三十年是很多南海女人的寿命，七百年会死很多人、死很多女人。我妈生孩子死了，一死就有人替着她继续生。我小妹现在什么样了？我不知道，但横竖躲不过被淹死、被送人、被卖。我反抗了，我没被抓，我的通缉令一日在，南海就一日有女人知道她们可以不服从的；我死了，我也会被人记住，骂名也好，美名也罢，南海的女人也能明白，求生不得那就杀生，死了也能带一个走，不亏。”
阿婷说着，正经跪坐，朝道娘子磕了个头。
“我不想修仙。那日拒绝道仙君，一来是怕因为我的缘故，街坊邻居要遭罪，二是不愿您再为我被牵连，三是我不愿修仙。修仙之途艰苦渺茫，如果可以，以凡人之身去搏一搏，或许我能让天下女子看到凡女亦能有所成就。我要救凡女，既如此，我不愿脱凡间。”
她的声音还很稚嫩，身形也瘦小。道娘子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道：“好利的一张嘴。和谁学的？”
叶舟轻笑，常佳摸了摸鼻子，诚恳道：“定是和师尊您学的。阿婷学得很快，看了很多书，她开悟是好事啊，师尊。”
道娘子瞥了两个弟子一眼，站起身，道：“罢，罢。你如此，我也不强求。其实什么仙缘不仙缘，没这玩意儿，但你其实从小就很适合练武，虽说没有童子功，但十二岁不晚的。”
道娘子说罢，伸手抽出阿婷头上的那根雕花木簪，凝神画符，竟将其变成了一柄木剑。
“此剑没有仙力，不过寻常木剑，但极其锋利，也有些分量。”
道娘子一边说，一边把阿婷扶起来，将剑给她。
“你我成不了师徒，所以我不教你仙术。我修仙数百年，曾悟有一套凡间剑法，共一十六式。你是个极聪慧的孩儿，今日我授于你，日后练成什么样，便是看你的造化了。”
她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抓。那柄三尺七寸长、剑首雕花的银剑再度现身，被她抓在手中。
圆月当空。今夜星辰没有光芒，只有冷冷的月光洒在海面，镀在道娘子的身上。她在月下舞剑，阿婷怀抱木剑，一脸认真地盯着这一切。待一十六式剑法舞完，叶舟忍不住问：“师尊，这剑法何名啊？”
道娘子背手持剑，道：“没有名字。今夜月光好，那就叫月光剑法罢。”
“那这剑叫什么名字？”
阿婷忍不住问，看着她手里的剑，眼里闪闪发光。
道娘子摇摇头，道：“亦是无名。不如你来取个名字？就当纪念这些年来的缘分了。”
阿婷愣了愣，看看常佳，又看看叶舟，迟疑着说：“我吗？我……”
“取个名吧，”常佳拍了拍她的头，对她笑笑，“师尊难得有兴致给剑赐名呢。以后这剑在我们这一派里，等我派壮大，那人人都知道这剑，人人都知道你了。”
阿婷舔了舔嘴唇，看向了月光。
“今日十五了。“她轻声说，”从前在家里，每月十五我都得做粿拜月娘。”
阿婷羞涩地笑了笑，低头眼睛亮亮地看向道娘子。
“它很好看，跟月光一样亮！”阿婷笑道，“不如就叫——月娘剑！”
-
那柄长三尺七寸、剑首雕花的银剑朝他落下的一瞬间，叶惊睁开了眼睛。
马车里一派祥和。门帘上挂着的照明珠晃了晃，把影子打在了车壁上。车内的香气淡淡，叶惊默了许久，朝身侧看去，那人还是闭着眼。
“不像。”
叶惊第一时间想。他用目光细细描摹过眼前人的模样，最后摇了摇头，轻叹道：“你与从前无一分相似。”
“你记起我从前的模样了？”
那人却开了口，睁眼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平静如水，却深不可探。
叶惊挑挑眉，却道：“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段往事。这梦里有两个徒弟和一个师尊，徒弟叫常佳叶舟，师尊姓道，不知其名。”
常究默了片刻，撑着车板起身，倚着车壁坐起来。他轻咳两声，车外很快传来阿英的问候：“阁主？”
“无事，”常究道，掀起车帘看看外头，“还有多久到？”
“已在南海境内，还有两刻钟便到了。”
常究放下车帘，重新看向了叶惊，道：“师尊的名字就是道。她是无姓之人。”
“所以那是我们的过去。”叶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多少年前？”
“三百年前。”
常究轻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三百年，凡间都改朝换代了。”
叶惊盯着他的脸，皱着眉说：“可你长得和从前不一样。为什么？”
“你难道和从前一样吗？”常究反问，“你这壳子甚至不是你自己的。”
“你总不能和我一般换了身躯吧？”叶惊道。
常究笑了。他笑得有些冷，再抬眸时目光也冷得有些可怕。
“你记不得我，却记得那同心同行符；你记起从前你我，却记不得你亲手把我的脸毁了？”
叶惊目光一颤，道：“我做的？”
“你做的。”
常究说着，抚上自己的脸，似笑似怨。“你我都面目全非了，阿惊。也好，就当三百年前的常佳叶舟都死在那秘境。”
叶惊看他，默了默，道：“月娘剑。师尊的剑。师尊把它传给了你？为什么，那是她的剑吧。你不是应该有自己的剑吗？”
常佳本还摸着自己的脸，闻言却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也怔了一瞬。
死寂一般的沉默弥漫在车内。照明珠晃动，把常究的脸一半藏在影子里，一半现在光中。他死死地盯着叶惊，盯得叶惊浑身不自在时，他忽然又笑了。
“你根本什么都没想起来。”常究说，伸手抓住他衣领拉过来，“什么往事。于你而言，是不是和看别人的故事一样没区别？”
叶惊想挣开，又想起这人受了重伤，只好收手，道：“能想起一些事已经很了不得了。你告诉我不就成了？我还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我叫阿惊，为什么你改名常究。”
常究盯着他，声音沙哑道：“你倒是和三百年前性格全然不同。”
叶惊抗议：“三百年，南海的稻子一年两熟，那也黄了六百次了。你难道和从前一样吗？”
常究盯着叶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松了手，推开他的肩，道：“自己想。你没想起来，凭什么要我宽容。”
“行吧。”叶惊理了理衣领，又道，“但我还有个问题。阿婷后来怎么样了？”
这次沉默没有很久，常究就轻轻叹出了口气。这一声轻叹带走了他身上的冷意，叫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了不少。
“她比你活得久多了，”常究道，“成了个人人称颂的大侠，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收了不少徒弟。她走前我见过她一面，她说想死后烧成灰，倒进海里，这样天下江河海流她都能走遍。”
叶惊默了，也倚靠在车壁上，沉默了片刻，轻轻叹气。
“真好。”叶惊轻声道，“真好啊。”
马车停下了。那个男修阿明掀起车帘，行礼道：“阁主，到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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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忽梦少年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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