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上一直用术法温着饭菜，此刻一掀盖，饭香扑鼻——但那孩子已经等不及慢慢享用了。
阿婷几乎是把整张脸埋进了碗里头，筷子只管着扒拉饭，吃得狼吞虎咽。道娘子一边轻拍她背，一边示意两小子去拿水。叶舟倒了杯水放到阿婷手边，说：“这得几天没吃饭了，饿成这样？”
“两天！”阿婷嘴里塞得满，却不忘回答，“那一家死爹东西关着我！我逃……”
话没说完她就被呛住了，瞪起眼睛，一手猛砸胸口，一手还恋恋不舍地抓着碗不放。道娘子拿着蒲扇画了道符，拍在她背上，等她缓过来才道：“吃你的，别说了。”
两个少年人便把探究的目光移向了道娘子。道娘子啧了声，靠着竹椅扇着扇，在阿婷的咀嚼声里说：“我在崖边找到她的。这孩子逃出去走山路，差点没饿死呢。”
阿婷是在母亲死后没多久嫁人的，被嫁的。她爹忙着找续弦生儿子，正巧隔壁村有户人家着急嫁女儿给儿子娶妻，于是两家男人一碰头，干脆互换了女儿，还没十三岁的阿婷就被夫家给带走了。
“那家的儿子大她十五，这不闹吗。”道娘子又啧了声，显然气上头了，“我去找的时候，那家说她自己逃出来了，三天没消息。真能跑，我顺着追踪符上山过河穿林的，我看你准是个练武定夺奇才。”
阿婷吞下最后一口饭，抓起水杯咕噜噜地喝，喝完拿手背豪迈一擦：“谢谢道仙君找我！”
“怎么不谢谢我们？”叶舟戳她头，嘴上嚷嚷，“饭还是我们准备的呢！”
“你放屁，”阿婷哼了声，“你做饭才没这么好吃，肯定佳哥做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叶舟呵呵冷笑，伸手把她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了。常佳把这一大一小俩不正经给分开，又说：“你说他们关着你？”
“对啊！”阿婷愤愤地说，“逼我和那傻大个同房！死父仔！”
“我操！”叶舟也愤怒了，“死父仔！”
“跟谁学的脏嘴？”道娘子一人拍一蒲扇，没好气地说，“成天说这些！”
常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摇摇头，收拾碗筷去洗碗了。
道娘子与寻常修仙之人不同，她宅邸不选清净处非选闹市，不要青砖玉瓦非要大院落，若非她真的时常闭个一两月的关也真的会仙术，她就和个凡间南海富女没区别——总言之，道娘子家有钱，房子管大，多的是屋子能住人。
带着阿婷去铺了床，常佳有些心不在焉地拿着她脏衣走出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注意自己正朝着天井的水沟走去。直到叶舟一把扯过他的肩，他才回过神，盯着脚底下汩汩流水的石沟发愣。
“想什么呢？”
叶舟说，从他手里抽出脏衣，极为嫌弃地看了两眼，就施了术任其凭空燃烧。火光摇曳，映得两个少年人面上忽明忽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阿婷当初是自己跑过来要学认字的。”常佳坐到石阶上，说，“你记得不？”
“记得嘛！小小一个，七岁大！”叶舟坐他身边，抬头看起天上的星星，“拿着一条鱼说她没钱。后来每个月她都拎一条鱼过来。”
常佳颔首，又说：“她识字可快了，背什么都快。师尊一直照顾她，我从前还以为咱们要多个小师妹了。”
他们身后传来道娘子的轻叹：“两小子够我受的了，还让我收徒？”
常佳浑然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坦然抬头和附身看他们的道娘子对视：“所以师尊没想过再收徒吗？别的那些仙门巴不得桃李满天下，处处是门生。咱们这一门就咱仨？”
“以后会壮大的，”道娘子翻翻白眼，“催什么呀。咱们散修无门无派，就讲一个随缘。”
“那怎么不随阿婷的缘？”叶舟问。
道娘子沉默了很久，晚风灌进天井里，把她的发丝吹得乱拂。星夜璀璨，她的眼睛却漆黑一片，看不出一点光芒。
“我没有太多精力了，”最后她说，“修仙很难的。我的左手符天下第一，右手剑无出我右。你们从小跟着我学，至今也没真正学会我的千分之一。如果再收徒，我恐怕没法像对你们一样全身心地去教导了——无法负责的事情我不敢轻易决定。”
叶舟不明，只是说：“可踏入修仙一途，不就有漫长的时间了吗？？”
道娘子不语，只是轻轻摇了下蒲扇。
-
所有人都知道，道娘子把隔壁村刘家那个逃跑的小媳妇找回来了。但一连三天，没有人敢上门去问她到底何时把阿婷还给刘家，直到第四天的早上，道娘子府邸的大门被重重地敲响。
是叶舟开的门。他没好气地探出头道：“谁啊？”
屋外头站着个老熟人。张生陪着笑，拱了拱手道：“叶小仙君，听说我家娘仔在你们这儿？我来接她走的。”
阿婷在院子里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当下四处寻觅趁手的东西准备去殴打亲爹。常佳把人给摁回屋里，穿过前厅走到叶舟身边，看向门外：“你接她走？你不是把她嫁出去了吗？你们现在不算一家吧？”
张生的笑容抽搐了下：“常小仙君说得对，这不，亲家叫我来劝我家娘仔回去，夫妻吵架这有什么闹的，床头吵床尾和这不是？”
“好一个夫妻吵架啊。”道娘子拿蒲扇拨开两个弟子，看着张生冷笑，“今朝律法里，女子娶嫁也需满十四吧？你把十二岁的女儿嫁人，也不怕人报官啊？“
张生的笑更尴尬了：“她十三了。明年就十四。”
还有理了！叶舟气不过，上前想再骂，却被道娘子一蒲扇拦住。
“本仙君喜欢阿婷这孩子，她聪明，我想多留几日不行吗？”
连本仙君这种尴尬称呼都拿出来了，看来道娘子是真的要拿气势压人。
张生的脸唰一下白了，忙挥挥手：“哪里，哪里……能得道仙君的赏识是她的福气，只是这出嫁女总不好和外男……“
他意有所指地看看常佳和叶舟。周围的邻居都凑过来看热闹了，常佳一愣，还不待反应什么，就听身边的叶舟骂道：“她出嫁女我还出家人呢，我师尊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毁上我们清誉了？是要害我们修不成仙吗？”
叶舟素来口舌灵巧，三两句话就把张生说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常佳忍着笑意，轻咳两声，说道：“我家师尊只是欣赏阿婷，想把她多留下来几天罢了。这是仙缘，随意阻止恐不妥。你就这么回去告诉刘家吧，慢走不送。”
说完，常佳立即伸手把门给关了。张生被门关上扇动的风吹得呆愣在门外，好一会儿才发现周遭有不少人在围观，顿时又气又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踉跄着离开。
门一关上常佳就没忍住笑了。他笑得浑身乱抖，站都站不稳，得扶着门板才能勉强立身。叶舟知道他在笑自己那话，瞪着他问：“有什么好笑的？”
“真能说，出家人，还清誉。”常佳越想越觉得好笑，“修仙的怎么就是出家人了？”
叶舟哼了声，颇有些不服气：“在他们眼里不都一样？修仙的就跟街上算卦庙里巫祝一样，懒得跟这种人解释。师尊，你怎么不干脆打那刘家张家一顿？”
“打什么打？”道娘子没好气道，“脏我手。佳啊。”
常佳立即正经起来，说：“师尊。”
“去和孩子们说，接下来先别来了。等这档事过去再回来——记住，让他们多温书。”
叶舟啧啧两声：“可怜的孩子们，都这样了还得念书。我倒想看看，这张刘两家还想闹成什么样。”
于是接下来几日，道娘子府上就没有清静过。张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后面不仅自己到位，还雇了人一起站门口，像是这样就能涨气势。师徒三人一开始还能无视，后来烦了就说上两句，再后来道娘子直接在门口画了张符，凡是张生一行人来，门口两只石雀儿就会追着他们啄。
于是一连得了好几日清静，师徒三人也干脆闭门不出，日子就在练功、修仙、教阿婷读书里度过。约莫半月后的某一日的傍晚，大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三声，常佳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个孩子。
“二丫？”常佳诧异地说，“我们现在还没——”
“佳哥！”二丫着急地喊着，一把攥住他手，“我妈说，他们去请大仙人来了！”
-
大仙人的本质是修仙人，是刘家托关系去请的一位远亲祖宗，姓刘名芃，是南海某个仙门的甲等弟子。刘芃听闻自家凡世曾侄孙的媳妇被南海一个散修给抢走了，当即觉得这脸面得争回来，带着几个师兄弟下山，直奔道娘子处。
道娘子正打着蒲扇，一边给常佳叶舟传授符剑心法，一边指点阿婷练字。四人正投入其中，忽闻大门外有人高喊：“妖修滚出来，强抢凡女该当何罪，不怕仙律处置吗？”
“什么聒噪东西？”叶舟蹙眉，站起身，“我去看看。”
道娘子一横蒲扇拦住他，冷笑着说：“妖修？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她起身拿蒲扇点点三人：“好好练，等下要给我过功课。”然后潇洒地走出主厅，往大门走去。
叶舟看着师尊消失在主厅屏风后，俯身对常佳说：“走嘛，看啊，我还没见师尊和其他修士动过手。”
常佳也兴致勃勃，却还是装了下犹豫：“这不好吧？”
“装什么！”叶舟拿肩撞他，又看向了阿婷，“阿婷，走不走，咱们上墙往外看。”
阿婷垂着脑袋在练字，闻言闷闷地唔了声，说：“不啦，你们去吧！”
叶舟觉得阿婷情绪怪怪的，又觉有师尊在怕什么，于是嘱咐她留在屋内，自己拉着常佳跑到了门边的墙下，一个御剑一个画符，悄悄地在墙上浮出两个脑袋。
外头横七竖八地躺着人。道娘子拿着蒲扇优哉游哉地扇了扇，笑道：“还仙门弟子呢？修了多少年呢？你是刘家那男的曾叔祖是吧？唉呀，那你也修了很久了，怎么灵力这么不稳定？我那两徒儿今年不过十五六，那灵力控得比你还稳。唉也不能怪你，谁让我是奇才，我两个徒弟是略输我的天才。滚吧，这本事还来显眼呢？”
道娘子平日里嘴确实利了点，但能这么刻薄还是头一回。叶舟听得眼睛发光，恨不得把师尊这风度学个彻底，扯了扯常佳袖子低声道：“我就说咱俩是天才！她夸咱们了！”
地上的仙门弟子撑着身喊道：“你、你不怕得罪我们师门吗？我告诉你，我师尊可是长老！”
“什么老不老的让他来啊。”
道娘子冷笑道。“我也不怕这什么仙门不仙门。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我在南海，谁也别想强迫那娘仔嫁人。”
地上的仙门弟子个个面色多变，相扶着起身。道娘子哼了声，说：“滚吧。”随即转身就要入门。
“道友要欺我门中无人吗？”
一个雄厚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一时间街上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道娘子猛地回身扇蒲扇，将这音波隔绝在门外。
只见一个仙风道骨的修士乘风而来，落在众仙人弟子面前，道：“老夫逍遥门陈松平，这位道友好呀。”
道娘子抿了抿嘴，说：“不好。管好你家弟子，少上门来找事儿。”
陈松平却道：“那道友可有些强词夺理了。你把那凡女小娃娃交回来，我们便不再追究了。”
道娘子怒极反笑，说：“我偏不呢？”
陈松平微微地叹了口气：“老夫不愿与你动手。”
“少废话。”道娘子喝道，“来打！”
话毕，道娘子抬手丢起蒲扇，左手并指画符，右手往空中一抓，一柄剑长三尺七寸、剑首雕花的银剑竟被她抓在了手中。
陈松平皱了皱眉，冷声道：“不过一个小小凡女，我们非要闹得这么不愉快吗？即便今日道友赢了又如何？逍遥门日后必会再来寻公道。修士对决，凡人遭罪，你非要这样害得百姓遭殃吗？”
道娘子气笑，道：“是你们在纠缠！”
陈松平叹了口气，唤出一柄长鞭，道：“既如此，得罪了。”
街上的邻居们都躲藏了起来。两个大能灵力对撞，不遑多让，看得墙上的两个少年都冒出了一身冷汗。叶舟攥紧常佳袖子，低声道：“这不行，要不要去帮忙？”
常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两个十五六岁的修士去对战几百年修为的大能？你太瞧得起我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赶紧的，下去让阿婷躲——”
常佳低头时，声音戛然而止了。阿婷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后，抬着一只手扶门，像是在想事儿。片刻后，她下定决心，推门而出。
“阿婷！”
“多谢道仙君这些日子的收留！”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把两个修仙大能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道娘子眨眨眼，有些错愕地回过头，看到阿婷出了门，郑重其事的朝自己跪下，磕了一个头。
“阿婷？回去，外面危险。”
道娘子喊道。
阿婷却又认真地磕了一个头，露出个灿烂的笑：“那日多谢道仙君来深山寻我，我离家迷了路，不是仙君救我，我早就被野兽吃了！”
道娘子皱了皱眉，道：“你说什么胡话，傻孩子，回去。”
“这些时日在仙君家里伤势好了，我也该回家，不劳烦这么多位仙君为我出动。”
阿婷磕完最后一个头，站起身，要越过道娘子。陈松平见她出来，默了片刻就收了鞭子，说：“原来是道友救了这孩子。误会，误会。既然她伤势痊愈，那就由我弟子刘芃带回了。”
“阿婷！”
道娘子伸手抓住阿婷的手腕，眉头紧皱。“阿婷，你想留下多久都行，不会有人逼你回去。”
阿婷顿了顿，回过头来，对道娘子又绽出个漂亮的笑。
“没人能逼我的，仙君，”这十二岁的小姑娘说，“是我自愿回去的。”
道娘子懵了，手中的剑险些拿不稳。叶舟和常佳都跑出了门，叶舟道：“开什么玩笑！你回去——你回去那姓刘的！“
“没事的，”阿婷摇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道娘子，“我想好了。我要回去。”
道娘子怔怔地看着这孩子，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地松开了手。
阿婷笑笑，转身走向逍遥门的人。道娘子却忽然喊：“我看你有仙缘！”
道娘子喊着，朝她再次伸出手。
“你愿不愿拜我为师……做我徒儿？”
阿婷回身看她，朝她微微躬身。然后这孩子转身离开，留下师徒三人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站在那曾载满欢声笑语的宅院门口。她头上的木簪昨晚刚上过油。
-
半月后，大街小巷疯传着一件事。
“隔壁村那个刘家小媳妇，就是张家那个阿婷啊，你们记得嘛？”
“怎么了？”
“这小姑娘——她小小年纪毒的呀！把她夫君杀了，官府正抓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忽梦少年事 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