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卯时，街上愈发热闹了，明月楼的茶点也正好供完。道娘子手里盘着串光泽玉润的南珠，出明月楼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挑挑眉说：“赶紧的，行快点。今早得练二十张符和两遍剑术，谁没练完午后加练。”
叶舟抓着一条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常佳的头。闻言他哀嚎一声，直接勾着常佳的肩趴上去，嚷道：“师尊，你杀了我吧！还两遍剑术？我半月前才学会最后一式呢！”
常佳的脸色也不太美妙，说：“二十张符？师尊，我实在是……”
“符道和剑道密不可分，”道娘子板着脸说，“虽然不要求你们和师尊我一样双道共修、双道奇才、南海之巅，但起码你们都得熟练吧？闭关一个月，长进什么了？都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们是学也学不好，思也思不全。”
叶舟抽了抽嘴角，把下巴搁在常佳肩上，小声嘀咕：“明白了吗？净夸自个儿呢！”
常佳不服，环起手来：“那孔子也有言‘因材施教’吧？阿舟擅符我擅剑，以后我们合则天下第一分则各自为王，那不也是天纵奇才？”
叶舟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道娘子翻翻白眼，伸手一甩，手中那串南珠溜达着抽过去，一人打了个脑袋崩。在少年人们及哇乱叫里，她转头就走，边走边说：“因材施教可不是这么用的，人孔子放任子路一意孤行了？也没见他任由冉有优柔寡断啊？偏才还有理了？”
那南珠是真硬，打得叶舟头特疼。他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勾紧常佳，小声说：“等下练剑你带着我，画符我带着你……佳？佳呀？”
常佳半天没回话。叶舟一脸诧异地偏头看去，只见常佳快被自己勒得喘不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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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哥俩虽都算偏才，但合作起来效率很高，他们赶紧赶忙在午时前把课业给做完了。道娘子打着蒲扇，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指点，两个弟子看似乖乖巧巧地站她跟前听训，实际上心思都忍不住飞到了院子外。道娘子心道两个臭小子，自己却也忍不住，目光时不时地溜达到门外。
午时三刻，院子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叶舟早就按耐不住，把剑收鞘丢给常佳，急忙忙地跑去开门。门开的一瞬间，叶舟脸上就忍不住挂上笑了：“这么多人呐？谁要哥哥先带着飞呀？”
“我！”
“我先！我先！”
门外顿时吵吵嚷嚷起来。道娘子乐得笑出声，挥了挥扇子指使常佳去拿点心，自己伸个懒腰站起来，悠哉游哉地走到门旁道：“一过来就想着玩。上月让读的书看了没？放了一月春假，都还记不记得上回教到哪儿了？”
门外的小萝卜头们脆生生地齐声背道：“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道娘子拿着蒲扇点了点一个娃娃的鼻尖，说：“会背呀，那会不会写呀？”
娃娃得意一笑，拉着一脸无奈的母亲嚷嚷：“会的！会写的，我写给我妈看啦！”
“我也写了！”
“还有我！”
一群孩子们纷纷拉着母亲邀功似的大喊，看得道娘子直乐，赶紧扇了扇蒲扇说：“进去吧——点心一人一块，谁多吃了就抄书。”
孩子们欢呼着涌进屋里，正巧常佳从后厨拿来两盘点心，他一下子就被一声又一声“佳哥哥”淹没了。
一个妇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仙君，我和他爹可能没法那么早来接孩子。今晚还得留晚些。”
说完她数了五文钱递来，叶舟忙接过，笑道：“姨，没事儿，今晚阿佳做饭，孩子包爱吃。”
“哎呀小舟，还有我家的份！”
母亲们连忙把晚上的饭钱给交上，叶舟愈收愈开心，把铜板收进袋子里，听得铜臭碰撞，叮当作响。
道娘子笑笑，回头看了眼孩子们，又笑着回看向门外的母亲们，问：“阿婷呢？怎么今天不见阿婷来？”
妇人们一瞬间静了。叶舟一边掂量着钱袋，一边应道：“对啊，阿婷呢？她上次还说想要新簪子，阿佳给她雕了一根呢。”
妇人们互相看了看，最终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妇人迟疑着开了口：“道仙君不知道？”
道娘子手里的扇子顿住了。她微微蹙眉，目光扫视过妇人们，说：“我该知道什么？”
那妇人默了默，说：“她妈半月前生娃了。你也知道，她妈都多大了！最后……唉，拼死拼活生出来个娘仔，流了好多血，没了！”
叶舟猛地抬头：“张婶没了——这事儿怎么没人说呀？！”
周围的妇人们都不敢开口。最后还是那个年长的妇人开了口：“您一月前说要闭关，没人敢来打扰您。”
“是没人敢来打扰我，还是怕我知道了会做什么？”道娘子冷笑道，“算了。那阿婷呢？”
“阿婷……”
她们又不肯作声了。叶舟侧眸看了道娘子一眼，转身快步走到常佳身边，弯腰对孩子们说：“谁知道阿婷去哪儿啦？”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娃娃马上举手：“阿婷姐姐当新妇了！嫁人了！”
蒲扇落了地。道娘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妇人们眼见气氛不好，赶紧都打着哈哈离开了。叶舟和常佳愣住，对视一眼，再又齐齐地看向道娘子。
“今日的课你们上，”道娘子抬腿就往槛外迈，头也不回道，“菜别少做，我带阿婷回来吃。”
“是！”
两个少年人齐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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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是不难上的，无非是顺着《千字文》往下讲。叶舟在台上讲着，孩子们听得认真，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窗外看。在台下的常佳正教着小小稚童们写字，忽听得身边那个孩子道：“舟哥哥，四大五常是什么呀？”
叶舟回了神，说：“四大呢，指的是地水风火，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了。”
那孩子皱着眉，问：“我是这些东西做的吗？”
“这是教诲，”常佳解释，“重点是后面那句：恭惟鞠养，岂敢毁伤。这句话说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念及父母的养育之恩，怎么能损害自己的身体。”
“可是阿婷姐姐的爹妈，也没见得照顾多少她。”
一个小女孩忽然闷闷不乐地说。“张婶婶从前一直在生，也没空照顾阿婷姐姐。张叔还一直打骂她，这也是父母恩吗？”
常佳顿了顿，抬头和叶舟对视一眼。叶舟悬笔不下，沉默许久，最后笑了笑，说：“书上说的不用全信。合着这《千字文》只是拿来认字的，有自己的想法很好的呀。能识字了，有想法了，也就开悟啦。”
“开悟又能做什么？”
有一个孩子问了个更高深的问题。叶舟皱着眉苦苦想着，最后是常佳来救场：“开悟就是无需他人的指点，自己就能判断对错。”
孩子们还有好多问题，像是地水风火怎么分，仁义礼智信又算是什么。常佳主动揽过答疑，一边耐心回答着孩子们的疑惑，一边抬头看向台上。
叶舟在发呆。他呆呆地看着孩子们，又呆呆地把目光移向窗外。日头正好，小院被照得亮堂堂，师尊还没有回来。
街坊邻居送孩子们过来，主要是图道娘子一家能照顾人，开蒙只是顺带的。要让两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真的教书育人那还是耐不住性子，所以今天学了四句后，两个少年人就放孩子们练字，自己跑到后厨去备菜。
“阿婷才多大？”常佳一边切着菜一边问，“十二？”
“今年冬天十三，也很小。”叶舟画着净符洗菜，语气闷闷不乐，“都这么早嫁人做什么？”
“……你放着我来，一根葱你要洗成什么样啊？”常佳看着他手下惨遭折磨的葱，抽了抽嘴角，说。他对着门口的佩剑勾勾手，剑就出了鞘，过水后开始切菜。
“你拿灵剑切菜，也不怕师尊罚你？”叶舟乐了，让开位置坐一旁看他，“明年你就该有自己的剑了吧？我就不要了，我真使不来，御剑差得很。”
“我还说我真画不来符呢，”常佳叹气，麻利地把菜洗干净，“我觉得学学差不多了。大不了你要用剑你找我，我要用符就找你。若是真有个方法能叫符与剑结合起来，那……”
他说着说着自己就陷进了沉思里，叶舟唤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杀两条鱼吧？”叶舟说，“香煎鱼。孩子们就好这一口。”
常佳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是自己想吃吧？”
叶舟嘿嘿一笑，抱着他胳膊：“好师兄，赏我口鱼吃。”
他努力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常佳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常佳尝试着把胳膊扯出来，没扯动，只好叹了口气：“要给师尊和阿婷留饭，鱼放久了会腥。”
叶舟仍旧不依：“你悄悄地给我煎一条，咱们谁也不说。今早我买了一条乌尖，拿符冰着，准新鲜。”
常佳乜他：“你画符干这种事？”
叶舟瞥剑：“大哥不笑二哥。”
于是这天傍晚，叶舟拿着筷子拨了拨饭，果然在碗底发现了煎好的鱼。
斜阳洒金，院子里的花草都被镀上金边。常佳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看了看天边落日，说：“明天日头肯定大。”
拿着净符洗完最后一个碗，叶舟伸了伸懒腰，把碗都收好，说：“明天把衣服都晒一晒？”
“想偷懒直说，”常佳回头看他，“明明施个咒就行了。”
“唉呀，那我不想被晒嘛。”
叶舟嘀咕，走到他身边一起看门外：“师尊怎么还不回来。”
街道上的人已经很少了。夕阳照得人们脚步匆匆，谁都想早点回家休息。叶舟趴在常佳背上，下巴习惯地搁他肩上，百般无赖地吹他头发。
“痒，别吹了。”
常佳道。叶舟听了就非要和他干，又吹了一口气。
于是嘴就这么被捏住了。
“我看你还怎么——玩不起吧你这人，还打？”
叶舟反手就呼他后脑上。常佳松开手，觉得好笑，又有些气，合上门转身就一拳过去。他擅剑术，手脚有力，叶舟好险才躲过，站稳后瞪他：“你怎么来真的。”
“试试，”常佳对他笑笑，“闭关一个月，看看谁比谁练得精！”
话音未落，常佳就抬手唤剑，舞了个剑花刺去。叶舟赶忙后退两步，并指画符，不怒反笑，符成之时朝他吹了一口气。漫天银粉扑面而来，常佳一剑刺了个空，眉眼间一沾上银粉就觉冰冰凉凉，伸手一摸，竟全是冰霜。
“天气热，给你下下火，别客气，”叶舟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围墙上，指着他哈哈大侠，“你看上去老了五十岁！”
常佳笑了，道：“你会那凝霜符是吧，那我这招呢？”
他用剑尖挑起一旁缸里的水，凝灵力于剑上，再剑指叶舟。叶舟暗道不好，就要翻下围墙，却听他喝道：“去！”
寒气逼人。叶舟被一道极强的剑气击中，浑身被冻得一激灵，摔落围墙。常佳得意地收起剑走过去，伸手要拉他，说：“还老五十岁呢，我才不会保持那么老的模样，二十五风华正茂多好？”
叶舟伸手拉他，却直接把他拉倒在地，翻身压他身上，道：“我非打你一巴掌！”
叶舟眉眼上全是霜，头发也夹着冰渣。常佳忍不住笑了，任由他压着，自己抬手抹开他脸上冰霜：“比力气你比不过我，你随便打呗。”
他的剑很冷，手却挺热的，一抹就把冰霜给去了。叶舟哼了声，却也伸出一只手用力搓常佳头上冰渣，可他单手撑着身体毕竟不稳，一个不小心手就滑了，摔在了常佳身上。
常佳被他磕到鼻子，疼得眼泪都挤了出来：“你要谋杀你直说，嘶！”
这下跌在一起，谁都摔懵了。两个少年人缠在一块，谁都起不来，干脆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着。
“都怪你！”
“明明是你先吹我头发。”
“那你捏我嘴！”
“你们什么时候吵架要抱着吵了？”
最后这句不是他们说的。叶舟和常佳愣愣地看了对方一眼，再齐齐偏头。道娘子背着个小小少年，站在一旁挑眉看着他们。
“吵呀，接着吵，”道娘子咂了声舌，“都快啃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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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忽梦少年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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