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两天。第三日，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喻雏坐在院中读信，羊启与何归灵在桌前烹茶。
水滚时汩汩，闻之似旱雷。何归灵把滚水舀至壶中，茶香四溢，引得喻雏忍不住把信往下移了移，露出眼睛看向两个少年人道：“哪来的单枞？”
“师姐从南海带的，”何归灵说，把茶汤倾杯，“北上路远，您又爱喝茶，多带点合适。”
喻雏挑挑眉，把信放下：“你师姐人呢？”
“带着那个谁去怀慈村了，”何归灵撇撇嘴，拂袖把茶杯推至喻雏面前，说，“师尊伤势太重，得赶紧回南海。师尊交代过，那个谁得要一起带走的。眼下那个谁在处理最后的事情……唉呀！”
终是羊启没忍住，一巴掌呼他头上，道：“别总是‘那个谁’‘那个谁’的，人家有名字，叶惊，叶惊！”
何归灵捂着头幽怨地看着她，嘀咕：“……我不乐意提那姓！”
羊启切了声，端茶豪饮一口，说：“那个符修，他真是三百年前那位……”
“那得问常究了，”喻雏打断羊启的话，端起茶杯，看着杯中茶色，“不过是与不是，他都会处理好的。只是小何，此次你随我北上，恐怕没那么快回家。”
何归灵闻言一愣，放下手和羊启对视一眼。羊启抓着空茶杯，问：“因为慈州这几日的事？”
“还有东山域的事情。”
喻雏靠在藤椅上，慢慢抿了口茶。“秦王去岁往东山域那边给陛下修行宫，恰好就守在东山仙首沈平之的仙门旁。沈平之为了不被秦王察觉，还一直在慈州选人孕仙胎。此事牵连甚广，齐王那个废物东西还被拉来挡剑，回京后有得掰扯了。
“那仙胎到底是什么？”羊启不解问，“为何只有凡人能孕育？”
何归灵哼了声，抓过她手里茶杯。“邪门歪术。把天生地灵种在女子体内，吸收人的血气，孕成胎型，便有缓解五衰之能。只有凡人能孕育，那是因为修仙之人是无法生育子嗣的。”
羊启一怔，看着何归灵，面色忽变：“你成太监了！”
何归灵目瞪口呆：“我不——修仙者能修得仙术得长生，如此还想着传宗接代是不是太贪心了？”
“那怪不得那些什么世家士族挂着个大姓，结果门内没几个是真血亲，”羊启抽了抽嘴角，说，“就这还在乎那什么姓不姓的呢。”
“好了。”喻雏把茶杯放下，无奈地看着二人，“年纪轻轻别成天什么世家士族的。收拾收拾——明天就上京去。”
-
怀慈村外的林中很静谧。一十六具被植被覆盖的尸骨不过短短几日便成了一十六棵苍天大树，衬得林子愈加幽静。
叶惊跪坐在一个新堆起的坟堆前，供了一炷香。香烟缭绕，像是一缕缕真纱在飞舞，他隔着烟看坟，却觉坟中人在看自己。
“那十五个失踪的女人里，也有怀慈村的。”他开口轻声说，“我会把她们找回来。除此之外那些去了的姑娘，也都已好好安葬。我说了要替怀慈村处理这事儿，到头来却是什么也没做成。”
叶惊抓起一把新土，洒在新坟上。
“但不会再有山神娶妻，也不会再有石头、白绫和铁链了。”他说道，“张娘子不必担心。此地有了新仙门照看——只要观天阁一日在，此间就一日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他说完，起身躬了躬。
在他身后的那个观天阁女弟子一直沉默着，直到叶惊回身，她才道：“还是很难的。人不可能一直不变，谁也说不清日后的命数。三百年前阁主肃清南海仙门，可南海的凡人官府和凡人见不得清明。若非三十年前喻将军现身，如今的南海也……”
叶惊看她，道：“姑娘是常究的徒弟？”
她摇了摇头：“阁主只收了归灵作弟子。我叫阿英，三十年前被家里人嫁给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喻将军把我抢走了。阁主说我有仙骨，就留我在阁中修仙。”
“听起来南海的秩序来之不易呀，”叶惊轻叹，“我不觉得怀慈村会一直如此。那些回了家的姑娘们会走出山林和村子的，不是么。”
阿英看着他，默了许久，笑了笑。
“会的。”阿英说，“喻家军和观天阁——会帮她们的。”
林中有传林风，吹过一十六棵苍天大树。树叶哗哗作响，倒似是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窃窃私语。她们说，能吗？她们说，能的。
“哑巴哥！哑巴哥！”
林外传来急切的呼唤声。刘平大步地跑来，神色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又是哭又是笑。
“哑巴哥，你还活着！”
少年喜极而泣，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叶惊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给他擦干净了脸。
“你妈妈那件嫁衣，我搞破了，”叶惊轻声说，“替我跟你妈妈道个歉。”
“没事的！只要你——”刘平猛地抬头，“哑巴哥，你会说话了！”
叶惊今日穿了阿英给他找的一件灰袍子，头发高高竖起，挽了个修士的发髻。他能感受到体内柳哑巴最后的残魂已经随他母亲去了，于是他把那帕子郑重地放在刘平手里，附身与少年人对视。
“回去告诉你妈妈，一切都过去了。”
他说着想了想，伸手折了一根树枝，右手唤出一柄小小的金光剑符，刻了一根花簪。
“告诉她不必再担惊受怕。”
刘平睁大眼睛，抓着帕子又接过花簪，说：“哑巴哥，你当仙人去啦？”
叶惊给他把鬓边碎发理好，道：“他不叫哑巴，他也不想姓柳了。问问你妈妈，能不能给他取个名字，有空来林子里看看他。”
说完，叶惊越过呆愣在原地的刘平，与阿英一同离开。才踏出林子，他就听到身后的那个小小少年放声大哭。哭声和穿林风混杂在一起，像是哀鸣也像慰藉。新生的痛哭，死去的安抚，而叶惊知道，这会是旧时代的最后一声哭啼。
那个观天阁男弟子在林外候着，身边还停着一辆马车。
“怎么不用传送阵了？”叶惊问，“你们不总是传来传去的吗？”
阿英道：“阁主重伤，不宜传送。此车也是法宝，一日便能赶回南海。叶前辈请吧。”
叶惊哦了声，冷不丁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
阿英不答。男弟子行了礼，道：“叶前辈不要为难我们了。”
这观天阁大的小的嘴都严实，好得很。叶惊翻翻白眼：“你叫什么？”
男弟子拱着手：“弟子阿明。”
“很好，我记住你了。”叶惊干巴巴地嘴上占气势，上了马车。
马车里熏了香。常究躺在软褥上，身上披着件羽衣，双目紧闭，显然还没苏醒。
叶惊放慢了脚步。他轻轻地坐在常究身旁，目光淡淡地注视着这人。他的眼神描摹过常究的眉眼、鼻梁、嘴唇，最后落在常究的手上。
常究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上有茧子，就像常年持剑一般。
“是你杀了我吗？”
叶惊忍不住问。昏迷中的人自然没法给出回答。
马车动了。帘子在摇曳，车中很平稳。叶惊伸手替常究捋了额间乱发，轻声道：“算了。你快点醒来，告诉我这都是什么事儿吧。你梦到什么了，怎么还是不肯醒啊？”
马车在林间驰行，往家的方向急急奔去。叶惊忽感困意，复生这几日后的疲惫皆在一瞬间缠身。他倚着车壁，慢慢地阖上眼睛。
-
“叶舟，起来！”
少年常佳扑到床上，不轻不重地往叶舟身上拍了一掌，大喊道。叶舟紧闭双眼，把被子拉过头顶，闷声说：“昨天刚出关呢，累死我了，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欸，别扯我！”
常佳懒得听他唧唧歪歪，把被子掀了扯着他胳膊坐起来：“快点！师尊不在家，肯定跑去偷吃早点了！现在去还能蹭——”
“什么！”叶舟一下子清醒了，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头不小心磕到眠床顶，疼得他大呼小叫。但他没时间叫痛了，他从床上跳下去，慌里慌张地说：“我衣服呢！”
“椅子上！”
叶舟赶紧把衣服一扯套上，抓过床底的鞋靴套上。常佳拿了个杯子过来，他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倒，一下子面目狰狞，愣是跑到屋外咕噜噜漱口吐出来，才嚷嚷：“这茶怎么这么厚！苦死我了！”
“叫你起那么晚！茶浓了怪我啊？”常佳没好气地说，抓着他手就往外奔，“赶紧的！还有半个时辰就收摊啦！”
少年人们奔也似地跳出门，一路狂奔。出了门是热热闹闹的街道，来往人无数，被他们从身侧钻了空后都不约而同停下来骂道：“常佳！叶舟！又是你们两个臭小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张叔王婶刘姐赵伯……对不起！我们赶时间！”
叶舟大喊着，紧紧抓着常佳的手，听他说：“还得再快点！糟了，前边早市怎么过去啊。”
常佳在前边猛地刹住脚步。叶舟给撞到他背上，捂着鼻子探出头，只见眼前挤挤攘攘全是人，挎篮拎篓背小孩，什么人都有，看得叶舟目瞪口呆。
“……要不别去了？”叶舟抓着常佳的手扯了扯，压低声音说。
“师尊昨晚就馋着烧肉鸽！”常佳语气严肃地说。
烧肉鸽！
叶舟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两个少年人对视一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退后了半步。只见两道银光从二人手中飞出，一道是剑，一道是符，常佳翻身上剑，叶舟掐指拈咒，喝道：“起！“
剑和符都飞起来了。常佳一把抓紧他手，带着他从人群上方飞过去，边飞边道：“你的御风符怎么练这么好了？”
“昨晚睡前悟了——你什么时候御剑这么稳的？”
“昨晚睡前练的！”
有初来此地的游人听到嗖嗖风声，抬头看到两个少年人飞了过去，吓得抱着头哆嗦：“妈呀！那什么！”
给他夹包子的大娘头也不抬就说：“常佳叶舟呗，东街那俩小修士，准是赶去找他们家大人。别说，今天飞挺稳的呀？”
再看周围，本地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该买菜的买菜该吃饭的吃饭。倒是有小孩坐在父母的肩上喊：“我也要飞！”
“好好好，回头去道仙君府上时，你求两个哥哥带你飞！”
这位家长熟练地哄道。
常佳在前面扯着叶舟，极为精准地捕捉到目的地，喊道：“还有多久来着？”
“看天光还早着呢！准能吃上烧肉鸽！”叶舟嘿嘿一笑，低头看到个熟人，又喊，“王姐！你趴地上干嘛呢！”
下面的街道上，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妇人闻言抬头，看到是他们俩顿时面露喜色，大喊：“舟啊！帮下姊，姊请你吃包子！”
叶舟想也不想就说好，拉着常佳往下降。方一落地，王姐就一手拍着一个肩，说：“我妈留给我的簪没了！就街上，一摸不见了！”
叶舟倒吸一口冷气：“姐，那簪是不是金打的来着？”
常佳也一脸不可置信：“还镶了个珠呢！”
王姐：“所以我急啊！”
叶舟当即空手画符，紧闭双眼念念有词。待睁眼时，他道：“簪来！”
咻的一声响，一根金光灿灿的簪子从一旁摊子底下钻出来，飞到了王姐面前。王姐高兴坏了，收了簪子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包子！酸菜的！“
“佳呀！帮我拿一下那衣服，吹屋顶了！”
“小舟，这坛子打不开，帮帮叔！”
“小常小叶，帮一下……”
跟约好了似的，街坊邻居都在一瞬间围了上来。两个少年人帮得晕头转向，没一会儿手里抓着包子，怀里揣着饼，脖子上挂着新鲜的菜，也算是满载而——
“等下！归什么归！“叶舟一个激灵回神，大喊，“烧肉鸽！”
明月楼倚湖而建，每日卯时就开店，主打一个茶喝最新，饭吃最早，肉吃最鲜。楼里热热闹闹的，茶点茶香溢满，店小二端着茶上了三楼“天”字间，说：“道仙君，那菜要凉啦，上不上？”
屋里人没说话，只是摇摇头，坐在窗边悠哉游哉地喝着茶。
店小二看向窗外，又说：“等你家那俩小子呢？仙君，这时辰都要到了，这……”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嘈杂声。只见远远有两个身上挂满东西的少年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穿窗而进，摔在地上。
“怎么样怎么样！赶上了吗！”
叶舟大喊道，挣扎要起来，又被身上的常佳给压趴回去。常佳撑着地要起身，可一手撑到油纸包着的包子，又没稳住重新摔趴。
“我看着时间呢！肯定还剩一刻钟！”
“都怪你，那么慢！”
“是你慢吧！”
少年人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直到他们上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二人才停下争吵，齐齐抬头。
一个女人——一个渔女打扮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坐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常佳喝叶舟马上起来了，一人站一侧。叶舟讨好般笑了笑，说：“师尊，我们来蹭蹭饭。”
“蹭口茶也行。您吃包子吗，酸菜馅呢。”常佳捧上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们冷汗直冒，不敢动弹。
然后女人偏过头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德行。小二，上烧鸽。再给他俩一人上碗粥，茶壶换茶。”
“好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忽梦少年事 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