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距离的传送常会让人耳鸣目眩,常究脚一沾地,周围十五个女子皆晕了去。他只堪堪看清自己身处在一处小院内,就觉一阵疾风袭来,抬手拦挡。
灵力碰撞,铮鸣作响。常究双手合十,分开时一柄银光凛凛的剑影便出现在他手中。他握着剑柄翻手刺向来者,直把对方击得后退拉开距离,冷声说:“慈州林氏没那个能力瞒我一年。我猜过林佑生背后何人,却不曾想有这么大的来头——以凡女之躯供养灵胎,沈仙首不怕遭报应吗?”
来人羞涩地笑了笑,款款举起手中一双峨嵋刺横在身前,道:“带着剑影就敢来东山,常阁主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月娘剑不肯与你随行呀?”
常究说:“对付你还用不着请月娘出山。沈平之,炼仙胎依仙律当诛,掠良女照凡律当斩。你想伏哪个法?“
东海仙首沈平之笑盈盈地说:“良女可是要有良籍的。这些小娘子如今都封了烈女,慈州认定她们是死人,皆销了籍。常阁主怎能说我掠良女?”
“好一张巧嘴。”
常究冷笑一声,随即一剑刺去。“不愧人称舌灿莲花仙。你就是这样哄得林佑生替你卖命?”
“欸,”沈平之抬手用峨嵋刺卡住剑锋,笑得愈发羞艳,“阁主这话多难听,我与老林分明君子之交。他给我供仙胎,我助他入仙盟,此乃共赢。毕竟不是谁都和常阁主一样,杀友求生、杀友得荣——”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常究挑了峨嵋刺。常究松手,任由剑影浮在空中,抬手画符又唤出一柄剑影:“三百年了,能不能多点新意?来来去去都说这些。”
“啧啧,”沈平之摇头咂舌,“看看,急了。常阁主,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修行之途一帆风顺。三百年前你能为了活下去杀了叶舟,三百年后却不让我为了活下去炼灵胎,好生霸道呀,你与我谁又比谁正道?”
他说完勾了勾手指,被挑落在地的峨嵋刺飞回他手中。常究将两道剑影横在身侧两旁的女子前,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凡人无仙骨,却能孕仙胎。服仙胎可缓五衰……沈平之,一百年前就听闻你破镜失败,如今看来你大寿将近啊。”
“住口!”沈平之敛了笑,秀目一瞪,冷声说,“冷心冷情的懂什么?东山得我庇护方有五百年安平喜乐,我不过是想守下去——我只是想活着,阁主为何不成全?”
“安平喜乐?”常究反而笑了,笑得很冷,“好一句安平喜乐。你护东山是你职责,凡人供你五百年,你一声庇护倒把功劳全揽自己身上?东山五百年里活有万万民、死有万万民,安平喜乐那是凡人世世代代的上下求索所得。你不过是怕死,给自己贴什么金呢?”
沈平之喝道:“少来教训我!”
他拈咒施法,手中峨嵋刺覆上灵光,直刺常究面门。常究的剑影皆护着身侧女子,此时手中无法器,只好一边躲闪一边抬手放出灵罩抵挡。
常究虽是修为不错,奈何沈平之毕竟有五百多年修行,灵罩堪堪能够护住片刻,就被峨嵋刺接连击碎。各地仙首皆受当地的供奉,在属地时能力会比在外要强,常究不占优势,只能边躲闪边道:“你我也是老相识。你早些束手就擒,我能让你死个痛快,免受刑罚之苦。”
“还真被小瞧了。”沈平之掷出左手的峨嵋刺,击碎他又一道灵罩,“在别人的地盘里还如此狂妄,没有月娘剑,你当真以为今天能走出东山?我倒劝你别再躲闪,死我手中不算亏。”
常究正想回道“那可未必”,却忽觉脚下一滞,像是有什么将其缚住。他面色一凛低头看去,地上竟长出了两株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双脚。
“我说了,这是东山。”
沈平之面上绽笑,抬起手抓紧两道峨嵋刺,用力刺进地中。峨嵋刺触地便生根,深深扎入地,那两株藤蔓愈长愈粗,缠住了常究的躯干手脚,使其动弹不得。
“躲躲藏藏的,多没意思啊。常阁主,我本来没想到会见到你,但既然来了就当我东山的贵客,莫再走吧。”
沈平之慢慢起身,又是那副笑得羞涩的模样。他走到常究前面,转头想看这不可一世的观天阁阁主惊诧、愤怒亦或是懊悔。可他没有想到,常究在笑。
常究在笑。他生得实在好看,只是平日里对生人不爱露情绪又行事果断,所以哪怕再好看三界修士也说他铁石心肠冷心冷情;可他笑起来时却又实在占便宜,本就俊秀的一张脸更显夺目,跟散着光一般。
沈平之失声,脸上的表情慢慢散了。过了许久,他慢慢说:“你笑什么?”
常究笑得眉眼弯弯,声音都带上几分笑意:“早听闻沈仙首修得御木之术,可惜从前一直没机会见识。如今见到了,不过……”
沈平之喝道:“不过什么?”
“不过实在难看。”
常究一边忍着笑声,一边道。可忍到最后他实在抑制不住,竟真的放声大笑。
“与其把我留在东山,不如我把你葬在南海。”他一边笑一边说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沈平之,“南海的九脚鱼就爱这样缠人。沈仙首定能在南海找到许多知音——哦,我差点忘了,南海的王八最是长寿,你不如和它谈谈寿——”
藤蔓比他的话更快一步缠上他肩头,穿破了他的琵琶骨。未尽之言成了一声颤颤的闷哼,常究脸倏地苍白,额间冒起粒粒冷汗,血从琵琶骨处长出的藤蔓尖滚落,滴滴落地。
“死到临头了还逞口舌之快。常阁主倒是真的好心态。你这么想念南海的畜生,你死后送你沉海,倒也算个好下场。”
沈平之脸色阴沉下来,冷声说。
可常究白了的唇微微一颤,启齿却又是一声笑。
“你又笑什么,你还能笑什么?”
沈平之问。
“……他死后,月娘剑确实再难服我。”
常究轻声说着,抬眸瞧他。
“不过你猜——南海六座仙山、五尊仙门,我是怎杀得一人不留?”
落在地上的血溅开。随着常究一字一字地问询,那血也渐渐晕了、溢了。旁侧那两封剑影下竟慢慢浮现了一道相连的血色符文,符心正正好穿过沈平之的脚下。
“那人死后,”常究轻声说,“天下符修,无出我右。我有的可不止剑啊。”
沈平之面色凛然,抬腿要避,可符文却先一步散开强烈的血光。血红的光芒和沈平之的惨叫都在一瞬间爆发,藤蔓霎时间缩回,常究摔落在地,而符文竟然在此刻炸开。两道剑影倒是立即成了灵罩,将两处的昏迷女子齐齐护住,可强烈的气浪扑面而来,常究才勉强撑着起身,就下意识闭上眼睛。
“剑罩,起!”
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常究听到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话音刚落,他被扑倒在地,耳朵轰鸣。可气浪余波没有袭来,倒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压疼了他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睁开了眼睛。
“你有病吗?”
叶惊一手抱着他,一手撑着地。这人还是穿了那短一截的新娘服,脸上的妆被蹭花了,滑稽得很。但常究看到了他的眼睛——怒目圆瞪不过如此,根根血丝在眼白上蔓延,而在看到他额间时,常究呼吸一滞,竟忘了疼痛,怔怔地抬手抚去。
那是一道剑痕。
金光璀璨。叶惊展开的万剑金光符慢慢消散。周围一片狼藉,好好的一个雅致小院砖翻树倒、残败不堪。两道剑锋的灵罩倒是尽职尽责地护着无辜的女子们,而沈平之——那还是沈平之吗?他血肉模糊,趴在地上,与其说是个人,不若说是人形的一滩烂肉。
“血咒符。”叶惊没忍住骂了句操,死死盯着常究,“画符者伤势愈重,威力愈强。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要死?”
常究却看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死不了。”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盯着叶惊额间,“你真好笑。”
叶惊烦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个常究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他复生堪堪两天,事情居然一茬又一茬地冒起来,没完没了搞得他头晕脑胀。他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笑。”
“……连我都记不得,记什么同心同行啊。”
这是常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愈说愈轻,最后没了声:他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该!”
叶惊骂道,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地上,免得再伤到哪里。只是耳边又传来了其他动静,叶惊抬头,惊愕地看着那摊人形烂肉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两个血洞对着他。
那不是血洞。那是被炸没的眼睛。
“常究!”
烂肉张开裂缝似的“嘴”,发出沙哑的嘶吼。
“常究,常究!”
它像喊着仇人的名字一般,把常究的名姓嚼来嚼去。然后它慢慢地挪动脚步,朝他们这边蹭了过来。
“常究,你不得好死。”烂肉诅咒着,“你不得好死,你——”
“沈平之,你还不肯认罪!”
一道利喝传来。只见一个相貌端正、衣着洁白的少年修士自天边降下,横着一柄剑挡在叶惊常究身前。叶惊只看到个浑圆的后脑勺在面前说:“身为一域仙首,竟敢残害凡女、炼化仙胎。你之罪在凡间要杀千千万万颗头,依仙律该灭千千万万次魂。今天要死的,只有你!”
沈平之听完这掷地有声的指控,却裂开一张嘴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血流了满地,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尖锐刺耳:“常阁主,你犯这杀孽无数,迟早反噬其身!反噬其身!”
他喊着反噬其身,自己却慢慢地瘫倒了。血咒符能使被施符者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他倒了地,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从骨头上卸下化开。
沈平之死了。他从人形的烂肉,变成了一滩煮熟的烂肉。
空气里诡异地弥漫起肉香。叶惊皱紧双眉,抬头看着那少年模样的修士,问:“你谁啊?”
修士转身行了一礼,道:“在下是仙盟三长老门下弟子,收到了常阁主发来的位置,特地赶来相助。”
“……”叶惊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诚恳地问,“你助什么了?”
满地狼藉里,他们面面相觑。在尴尬的寂静中,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师尊!”
何归灵落地,看到伤势颇重的常究,一瞬间白了脸。他身后跟着两个青年修士,一男一女,皆穿着同样式的白色道袍,发上还都别着一根雀羽木簪。何归灵跪在常究身侧,相碰又不敢,他身后的女修却走来,半跪在侧,拈咒闭目,没一会儿睁开眼,道:“断了肋骨,琵琶骨重伤,但好在没有伤到仙基。归灵,阁主交给我们,你去和仙盟的安顿那些姑娘。”
何归灵深吸一口气,起了身,走到仙盟弟子身侧。女修与男修各跪在常究一侧,开始拈咒为其疗伤。
叶惊看看二人,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你们是那什么观天阁的?”
没人回他。两个青年修士都全神贯注地为常究疗伤,完全没把注意分给他。叶惊啧了声,又开始看起周围。在看到两边昏迷女子身边的两道银光剑影时,他的耳朵轰然作响。
剑长三尺七寸,剑首刻着一朵花。剑身凛凛若秋水月光——与破碎的记忆中,那柄砍向他的剑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剑?”
叶惊踉跄起身,走了两步,问。
正在查看女人们情况的仙盟弟子闻言抬头,见他如此怔然,有些奇怪地说:“月娘剑啊。我看你方才剑符使得很好,你应也是修士,怎认不出常阁主的佩剑?”
常阁主的佩剑。
耳畔轰然作响。叶惊猛地回头,看向地上的常究。
……是你杀了我。
叶惊的脑子一团乱麻。
是你杀了我?
“师兄!师兄!”
有一个仙盟打扮的修士从天而降,落在那个仙盟弟子身侧,语气急切。
“师兄,凡间的秦王派人找来,来问是什么事。”
“……怎么来得这么快。回说无甚大事,已经解决了。此事还不能声——”
何归灵的惊呼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看去,只见他满脸惊愕地看着地上的姑娘们,而那些女子:她们都身缠银光。
“这是!”
仙盟弟子失声道。而下一刻,十五个身缠银光的女子都在眨眼睛凭空消失,无影无踪。
鸦雀无声。叶惊颤了颤眼睫,忽觉有什么自空中落下。他凭着感觉伸手一抓,一张银箔被他夹在了指间。
“这是什么?”
仙盟弟子愕然问。
“……传送符。”
叶惊轻声说着,抬头看去。只见狼狈不堪的小院上空,银箔传送符纷纷扬扬,飞了漫天。
下雨了。雨水打在叶惊的脸上,划过剑痕消失后的额间,流过脸颊,落在唇角。
这是夏日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夏日的第一场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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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慈州神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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