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德匆匆前来迎客时,方一踏进前厅,就见喻雏坐在堂上宾位喝茶。那茶不必说,他只闻着空中的隐隐茶香,便知这是齐王送他的蜀中新茶,不由一阵肉疼。
肉疼归肉疼。张知德挂上笑,又装作了不紧不慢的模样,道:“将军光临寒舍,也不提前说下,本官好准备准备,酬谢将军援慈之恩。”
喻雏笑了笑,刮了刮茶沫,喝了口茶,说:“是我唐突,知德兄还莫要见怪。”她把茶碗放下,微微侧头看向身后,又道:“把东西呈给大人看看。”
张知德这才注意到,喻雏身后站着个男人,看上去不过廿岁出头,生得十分俊秀。他穿着一身副官的衣着,手里抱着个匣子,闻言微微躬身,走到张知德面前递上。
张知德看看匣子又看看副官,问:“这是……”
“慈州寇匪之乱,皆因流民无所居而起。然寇首已除,余下流民何去何从……“喻雏淡淡一笑,说,“知德兄是慈州牧,这自然还需你来定夺。”
那副官把匣子打开,匣中竟是厚厚的一沓名册,看得张知德眉头狠狠一跳。
“还是将军想得周到啊,”张知德陪着笑,接过沉甸甸的匣子,“不过此事尚得呈报闵都,再作安排。本官今晚就与齐王殿下商议。”
喻雏面上笑容温和,话却不怎么好听:“齐王和流民打仗还能打输,他能懂个屁。”
难缠。真他妈难缠。张知德觉得身后冷汗直冒,不由咽了咽口水。
脱了官袍,人人都说喻雏不过一届老妪。但要真碰上事儿,谁敢驳她一句。
南海女子明明都瘦瘦弱弱、柔顺听话,怎么出了这么个粗鄙武妇,还带得南海的妇人们争相学她?
“齐王殿下是年轻有为,未来可期。”
“嚯,我听说他上个月又纳了个妾。年轻倒是年轻,只怕年纪轻轻就要虚亏了身子——唉呀,他妻妾成群啊,怎么不见齐王府有小皇孙?”
这是能拿出来说的吗?这是一个女人该说的吗?粗鄙、粗鄙!粗鄙至极!
“将军慎言,妄论皇子可是——”
“知德兄还是太谨慎了些,”喻雏笑笑,勾手让副官回到自己身侧,“说来还有一事相求。”
张知德心道别谈齐王殿下那□□子的事就行,忙叫下人把匣子拿走,道:“将军请说。”
“倒也不是大事儿,只是不好在这儿说,”喻雏朝他微微侧身,说,“知德兄可有什么……安静的地方?”
张知德顿了顿,又马上笑道:“自然。寒舍不大,不过后院颇得虚名。慈州的同僚们错爱,称我这小院乃慈州第一园。将军可愿随我去一同赏景,咱们边走边谈?”
喻雏大笑,道:“那可就饱眼福了!有劳知德兄,请。”
州牧府的园林确实好看。眼下正值夏末,荷花开了最后一茬,浮在翠绿的荷叶间,叫池中金鲤亲啄摇晃。张知德与喻雏并肩走在前头,有说有笑。正说到兴头上,张知德忽然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副官,笑问:“先前好像没在将军身侧看到这位小哥?”
“这是我在南海时的副官,”喻雏笑答,“虽说不擅战事,但战后事宜的处理却很在行。前些日子我特地把他召来慈州的。”
张知德捋了捋胡子感慨:“年纪轻轻便深得将军的信任,看来确是个有才能的。小伙子,可莫要辜负你家将军的重用。喻将军的亲卫近侍少有男儿,你可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啊。”
副官却只是颔首,做了副聆听教诲的模样,一言不发。喻雏笑着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大爱说话。知德兄,我们接着聊。”
二人便继续沿着回廊水榭赏花谈事。副官不远不近地跟着,忽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快速地瞥了眼池塘面。金鲤浮出,大口大口地张着嘴,荡开圈圈涟漪。
这是雨来前的征兆。副官移回目光,继续跟在二人身后,下垂的手却悄悄画了什么。一缕金光从他指尖流出,钻进了池塘里,隐在涟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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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惑众,造出地怨,还利用尸骸执念怨念残害百姓——这背后的修士当诛。”
何归灵写下最后一道口证,愤而摔笔,低声骂了句脏话,道。
叶惊却是看着身侧不再开口的泥人,沉思了片刻,道:“慈州与南海郡离了多远?”
“一千里。”
“本地在哪位仙首掌管下?”
何归灵皱了皱眉,说:“很难说。修仙者与凡人不同,凡人在每地都有官府,但修仙者将地域大致分作东山、西疆、南海与北都。仙盟的南海与凡间的南海郡划分不同,而慈州正处东山与南海相交之地,我记得本地仙门传承已久,多有傲气,是故不愿依附东南。“
叶惊皱着眉,想了许久,问:“你们观天阁算仙盟里的什么?”
何归灵一愣,道:“师尊乃是南海仙首,亦掌仙盟刑罚。南海修仙者受我们庇护,也受我们监管,各域犯禁之事也会最终交予观天阁处理。除此之外,各地仙门凡有大集会,皆须前往观天阁告请审批。”
“那这个修士疯了,”叶惊皱紧双眉,“慈州离南海不远,他这和在你师尊眼底犯禁有什么区别。他还能瞒了整整一年?慈州是战乱,但传闻可是靠人传的,山神娶妻这么诡谲的事儿,你们观天阁一整年没消息?”
何归灵懵了,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这……”
“而且我还是没想明白。照你们刚才那什么州不州牧的话来看,此事背后还是有凡人的手笔,那可以解释为什么其他地域的凡人不知此事。但为什么修仙者和凡人要联手做这样的事情?”
叶惊愈说眉头皱得愈紧。“我说句很不好听的话——为了拐骗五十个凡人女子而赌命,值得吗?你刚才也说了,其罪当诛啊。那修仙者要这么多凡人女子做什么?”
屋外忽然响起了雷。雷声沉闷,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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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启听到了雷声。雷声是自头顶传来的,她靠着墙,能感受到背后在轻轻震动。
慈州夏日多雨。打雷不罕见,只是雨水很容易渗透土地,往地下来。羊启想着,忽然听到牢房外传来急匆匆的两道脚步声,其中一个很重,一个很轻。
牢房外看守的男修看到来者,赶忙行礼:“师尊。这是要……”
“姓喻的娘们来了。”林佑生冷着脸说,“赶紧设阵,把她们都转移到东山域内。”
男修一愣,还不待应是,林佑生身侧那个老者就皱着眉道:“仙君,不是说要处理——”
老者话还没说完,林佑生就猛地伸手拔出男修腰侧灵剑,将其砍翻在地。那老者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骨碌碌地滚到牢房门口。牢中的女子们见有人死了,接连尖叫抱作一团。羊启抱住身侧的少女,用力把她的脸摁在怀中,不让她看这场景。
男修有些愕然,道:“师尊,这人是州牧的——”
“就说意外。”林佑生冷着脸喝道,把剑丢给弟子,“我先设阵,你现在马上传信给东山那边。他娘的喻雏在这儿,真把观天阁的引过来就麻烦了。你就说慈州留不得人。”
男修也赶紧回道:“是!”然后转身就走。
那个老者的血淌了一地,流到了林佑生的脚下。他颇嫌恶地踢开那头身分离的尸骸,快步走过几个牢房,在牢门上贴着什么。羊启安抚完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起身悄悄走到栏杆边上往外瞧,只见地上慢慢泛起银光,有咒印浮起,扩散开来。
“师尊!东山那边要与您直接沟通!”
男修匆匆走来,道。林佑生冷着脸,抓过男修手中那颗明珠,道:“慈州留不得人了!仙首,不是林某不愿帮你,可眼下情况实在紧急。”
“老林啊,不是我怪你,”明珠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当初选你来帮我,就是看在慈州不属南海也不属东山。而且五十多个女人也就十几个怀上,还不是死就是流了。我要的是怀孕的女人,你给我了吗?”
“你觉得灵胎很好养吗?“林佑生骂道,”灵胎本就会把母体给吸食殆尽,一百个里能成功一个都是谢天谢地。你当我不知道?你不选东山的女人还不是因为秦王守在那儿!慈州剩下这些女人刻了烈女碑就能应付过去,权当她们死了,秦王怎么样都不会发觉。我就问你,余下这三十多人,你到底要不要?”
虽说听不懂什么灵不灵胎,但羊启心一沉:三十多人。失踪五十个女人,竟然只剩三十多人存活。
“……传来十五个。”明珠那边妥协了,“三十多人太多了,我也有风险。剩下十几个你自己解决了,别扯到我头上。事成后我让你入仙盟当值。”
林佑生却冷笑道:“不够。下届长老会,给我名额。”
“你林家能入仙盟已是大幸,”明珠那头的人也冷笑一声,“再想要太多,你大可闹起来,我定多被削了仙首位,你可是没命。”
林佑生黑着脸,把忽然暗淡下来的珠子丢回男修怀中,道:“去选十五个气血好的,带出来传走。”
男修道:“是!”
羊启抿紧嘴唇,正心下盘算是要看看被传到哪儿,还是留下救人。忽听耳畔有人道:“东山那边情况复杂,你不能去。”
竟是常究的声音。羊启用眼角余光看到一缕金光在脸侧徘徊,心道:可是那十五个女人——
“余下十几个女子需要你来救助。”常究打断她的话,“喻雏点了五十近卫在外守着,等下我会留下一道剑影助你们压制修士,东四村的弟子我也召来了。小羊,护好百姓,东山交给我。”
羊启看着牢外男修开始从一个个牢房内抓出女人,沉默一瞬,心道:小羊得令。
“好孩子。”
常究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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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官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天上。乌云不知何时笼罩住了上空,有闪电隐隐在云间翻涌,雷声若巨石滚落,从近处滚向远方。
“雨要来啦。”张知德感慨一声,对喻雏拂了拂手,“将军,不若入内再谈?”
喻雏没有回答。她抬头看着乌云遍布阴沉沉的天,忽然说:“慈州的雨越下越大了。”
“是啊。”张知德轻叹,“好在暴雨前战事了了,不然——嗐。”
“知德兄觉得,这雨能不能把慈州冲刷个干净?”
喻雏问。
张知德迟疑了下,道:“那些流寇的话……”
“我说的是慈州的家内事,知德兄糊涂了。”
喻雏笑着低头看他。“慈州慈州,何来的慈悲呢?”
副官低下了头,伸出了手,往着荷塘上空一抓。
“给我起。”
他轻声说道。下一瞬,荷塘里的水竟然全部涌至空中。
张知德被下了一跳,跌坐地上。只见那池水汇聚,凝成了一柄剑形,天上雷声轰鸣,有雨点慢慢落地,在地上打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喻雏冷眼旁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来临。
副官轻声叹出一个字:“落。”
霎时间,巨剑落下,在干涸的荷塘里惊起惊涛骇浪。荷花在浪中摇摆不停,忽然陷入了地下。一个巨坑出现在了荷塘里。
“这、这是……”
张知德脸色苍白。他没有发现,那个副官在坑洞出现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知德,你猜猜看。”
喻雏在愈下愈大的雨中冷声道。
“你的州牧府,到底干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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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送阵被银光包裹的一瞬间,羊启看到耳畔的金光飞入阵中,变成了常究的模样。在阵中众人消失的一瞬间,她感受到手中多了什么,而不待她查看,牢房顶端忽然传来巨响。林佑生和徒弟齐齐看去,只见一方巨洞出现,有水与荷花齐齐倾下。
“什么——”
男修愕然出声,可话音未落,他就被一柄银光灵剑制住了咽喉。而不知何时,一旁的牢门已被砍开。
“喻家军查案。”羊启抓着银光灵剑,从他身后勒住他,紧紧盯着林佑生,“降者不杀。”
林佑生瞪大双眼,后退两步,紧紧地看着她手里那柄灵剑。
“月娘剑?”林佑生从牙缝里寄出这三个字,“常究来了?”
池塘水还在源源不断泻下。水冲刷了那个老者的血,浸透了羊启的鞋。
“瞒了一整年,亏得仙君和张大人如此用心。”
羊启冷声道。
可很快林佑生就认出,她手中的不过一柄剑影。于是他又像抓住了一线生机,狞笑道:“常究不在这里。不是真正的月娘剑,能奈我何!”
说完他就抬手抓来。一道灵光在他手中闪过,羊启把男修踹开,抬剑抵挡,却被生生打得后退两步。
林佑生没有留手。他毫不犹豫地又是洒出灵光,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宝,皆齐齐攻向羊启。羊启抬剑抵挡,被这力道惊出一身冷汗,虽是次次抵挡成功,手中剑影却慢慢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届凡人,真以为自己得了观天阁庇护就能万无一失?”
林佑生已经疯了。他呸了一口,咬咬牙,决定要把这个凡人少女杀了,再去解决上面的喻雏。常究不在此处,他没把握观天阁知不知情,但眼下也只能赌一把。他抬起手,法宝灵光升至空中,准备给羊启最后一击。
“真当我喻家军靠观天阁起家么?”
却有一人冷声喝道。羊启闻声立即抬头,把手中剑影狠狠掷去。只见喻雏从坑口跃下,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军剑,用力劈上月娘剑影。剑影在一瞬间碎了,融进了她的剑中,她高高抬起剑,朝林佑生用力一劈。
林佑生下意识施术要挡。灵光聚成一道护罩,下一瞬却被军剑劈碎个干干净净。
“常究的剑很快,”喻雏落地,把剑横在他咽喉上,“可我的剑更快。你要不要猜猜看,我这区区一届凡人,能不能砍下你的头?”
林佑生被她眼中的怒火吓得浑身一颤。他脖颈上的剑用力一压,顿时有血溢出,缓缓流下。
羊启松了口气,抬头对着坑口高喊:“观天阁的来了吗!把他们压上去!其他的——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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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惊的心猛地一跳。他莫名觉得心慌,看得何归灵也心里一紧。
“你这是做什么?”
叶惊不答,忽然起身,问:“你师尊在哪儿?”
何归灵皱眉,道:“师尊去查案——”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叶惊烦躁地摆手,又忽然捂住额头。他冷汗直冒,手指微颤。待他放下手时,他的额间出现了一道剑痕。
“我要去找他。”
何归灵不明所以:“可是师尊给你下了禁锢阵——”
他眼见叶惊抬手,画了一道符。此符竟是血色的,符成之时散进了叶惊额间剑痕里。
叶惊下意识看向了东方。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他还是很生气那个常究莫名要掐死自己,但眼下,叶惊总觉得,自己必须要在那人身侧。
“带我找他。”
叶惊轻声道。下一刻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何归灵在原地瞠目结舌。
“……同心同行符?”
何归灵喃喃自语。
“不是——那不是道侣才有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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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慈州神隐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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