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三百岁,不是十三岁!”喻雏黑着脸瞪向常究,骂道,“堂堂观天阁阁主跟个孩子一样随意殴打他人,如果你是凡人,我现在就能拉你去笞二十——你有在听吗?”
常究端坐席上,紧闭双眼。一道符漂浮在他面前,灵光闪烁。过了片刻符散了,他才睁开眼睛道:“还是州牧府。”
“……冷静了?”喻雏冷笑一声问。
常究垂眸盯着茶几上冷却的茶水,语气淡淡:“没有。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动身吧。”
喻雏没有动。她冷冷地看着常究,掀袍坐在他面前,道:“你要我怎么确定,等下在州牧府你不会动手把人掐死?”
“我与你认识三十年了,你何曾见我意气行事?”常究抬头与她对视,说。
“就刚才,”喻雏道,“三十年了,我头一回见你这样。现在五十多个失踪的女人等着我们去救,我不敢拿她们来赌你不犯病。”
说完她拍拍手,屋外的近卫送来一套衣装。
“我给你一刻钟。“喻雏说,接过衣服,起身大步走到屋内屏风后,”我换完衣服前,给我讲请缘由。”
常究的眉头跳了跳,委婉地拒绝:“我年纪能当你祖宗。”
“你就是我老子那也先是我副官。”
喻雏毫不客气地说。
屋内很安静。屏风后是刀剑与戎甲刮蹭的声音,刺耳难听。常究低头盯着那盏冷茶,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知道我的事。”常究把茶泼到堂下,道,“三百年前我杀了那人。”
“说些我不知道的,”喻雏换上衣服,隔着屏风高声说,“那个符修是他?死了三百年的人该投胎的投胎,该消散的消散,你凭什么认定他是那谁?就因为那什么什么符?”
“金光万剑符。”
“他方才说的不是没道理。哪怕这符退一万步只有你和那人能用,偶得机缘在你们修士之间又不是不可能。说不定那谁留了个什么执念怨念,教会他了呢?”
“如果这是能教的,那我为何不教归灵?”常究反问,“方才那孩子才知……此符为我所创。”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扶着额倚在座上,道:“我与那人师出同门,同根同源。师尊在时,分别传授我们剑符二道。此符是集二道之极所造。”
“所以?”
“以剑术入符、以符记剑术,这不是易事,”常究轻声说,“所以这道符虽杀伤力极强,却很难完全施展。当年我苦心钻研,终不得法,最后想出了一歪门邪道。”
他并指轻叩自己眉心,一道印记自叩处浮出。
“我让他以剑绘符,给我刻上了这道符纹,”常究的声音放得愈来愈轻,“我则是以符作剑,给他刻了道剑痕。佐以寻常金光剑符,同时催动魂中的刻印,如此便成金光万剑。所以只能是他……只会是他。”
喻雏从屏风后走出。她换了身红领官袍,袍下的软银甲在领口处若隐若现。亲卫给她递上剑,她接过系上腰间,这才面色淡淡地看向常究,道:“说完了?冷静了吗?”
常究抹了把脸,站起身道:“好多了。多谢。”
他接过亲卫递来的鱼符,为喻雏系上。
喻雏大步走出屋内,看着屋外众卫,道:“传令下去,分队待命。我等血洒慈州,是为平乱安民。千万人是民,五十人亦是!我军中多有健妇女兵,诸君大多因不公、不义聚我堂下,自也不忍看其他姊妹被一口一口吃个干净!插手此事为我私心,先行多谢诸位了。”
她说罢,抬手行了一礼。
“将军说的什么话?”一个亲卫高声道,“今朝之姊妹是昔日之你我,救人亦救己!天下妇女,本就姊妹一家!”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在这满堂高喊里,常究看了眼侧堂的方向,又收回了目光。他抬手行了一礼,轻声道:“誓死追随将军。”
-
叶惊听着门外的高声呐喊,把目光移向面前的何归灵,十分诚恳地问:“你师尊是不是有病?”
他发誓自己的话很真挚,但显然何归灵听不出来一分一毫的好意。何归灵气得瞪着他,说:“你不准再说了,我师尊——”
“一言不合差点掐死我,又仗着我没有灵力给我下这禁锢阵,他不是有病是什么?”
叶惊说着抬了抬手,往旁一推。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动作,他坐着的地上浮现出一圆形金阵,把他框在这一桌一椅内。
何归灵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反驳。但他也面露了迷茫,所以张着嘴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闷闷地说:“我不知道。师尊从前也不会……你到底是谁?师尊为何叫你阿惊?”
说了就更烦了。叶惊啧了声,想说他怎么知道。可他看着眼前这少年人迷惑的模样,最后也没忍心说狠话,只斟酌片刻,道:“我怀疑你师尊认得我。”
何归灵不明所以:“何意?”
“意思是他定然知道我生前是谁……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叶惊看着何归灵慢慢睁大眼睛。何归灵瞪着他,面上渐渐浮现出震惊,最后这少年人跳了起来,指着他喊:“你——你夺舍!”
“话怎么能这么说?”叶惊不服气,与他争辩,“小柳死了我才进到他身体里的。你这孩子别一惊一乍的,你看你师尊也没意见啊。”
“他没意见怎么把你关在这儿!你——你!”
何归灵憋红了脸,半天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指着叶惊的手颤了颤,好一会才放下。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何归灵盯着他说,“你到底是谁?”
叶惊挑挑眉,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砸了下舌。
“我不知道,孩子。我没必要骗你。”他拿了支笔沾了墨,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画,“你师尊喊出我名字我还觉得奇怪呢。我死了很久了,记忆不全,能记得自己名字都了不起。”
何归灵默了很久,重新坐下,问:“你确实叫阿惊?”
“不假。”
“那你姓什么?”
叶惊画了只雀儿,沾墨点睛,头也不抬地说:“好像姓叶。”
没声了。
叶惊皱皱眉,持笔抬头看去。何归灵正怔怔地看着自己,面上空白。
“……你姓叶?”何归灵问。
“……好像是?”叶惊迟疑着说。
何归灵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呼吸有些急促,目光一会儿看向叶惊又一会儿看向别处,显然是被吓到了。
他知道一个姓叶的人。叶惊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呼吸一滞。他知道我是谁了。
笔落了,在纸上溅出墨痕。叶惊紧紧盯着他,道:“我是谁?”
“……”何归灵避开他目光,“我不能说。”
得。还真是师徒,话都不说清,什么德行!叶惊冷笑一声,懒得再和他计较。他环着手靠着椅子,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旁那具被土裹着的尸骸,又是一顿。
“……你师尊拿土封印那尸骨作什么?”
叶惊问。
话题转变得太快了。何归灵似乎还沉浸在他姓叶的震惊里,闻言迷茫地看了看身侧的土堆,啊了一声:“……这不是封印。”
这少年人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回过神,道:“这是我们观天阁的方法。尸骸留不住亡魂,寻常尸骸都不过腐肉白骨,可枉死者的怨念和执念往往都会有所残留。给骸骨塑上口舌,那些残念就能开口了。”
话音刚落。那土堆忽然裂开了。二人注视着,只见一只泥塑的手破土而出,慢慢地剥开周身的泥。一个泥塑人渐渐地从土堆中坐起,行动极为僵硬。
叶惊看清了它的脸,心一沉,只觉内心深处又是狠狠一悸。
何归灵把桌上的笔拿起来,掀开叶惊画的小雀儿,问:“你叫什么?”
泥人开了口,用奇怪的口音说了句什么。何归灵一顿,皱了皱眉:“什么?”
它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那种奇怪的口音。
“……能不能再——”
“她说她叫张莹,是东海人。”
叶惊看着那泥人,重复道。
何归灵眨了眨眼,看向他:“你怎么……”
“她十五岁时被家里卖来了慈州,虽说是会讲慈州话,但她的本音还是东海的。”叶惊扶着额,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巧。她是我这具身体的母亲。”
柳哑巴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但还记得母亲的名字。方才叶惊还只是觉得眼熟,听这泥人说出东海方言时才彻底确定。
何归灵愣了片刻,随后抬手记下:“哪个莹?”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
“死因为何?”
“杀夫被沉河,死有十三年。”
“……因何绑走新娘?”
这次泥人说了很长、很长一段话。叶惊愈听眉愈皱,最后忍不住看着它,开口也用东海话问了句什么。
何归灵听他与泥人交流了起来,悬着笔待他说完,才问:“她说什么了?”
“……有人告诉她,那些新妇都是受了委屈要被卖走的。”叶惊说,“那个人跟她说,他可以帮那些新妇逃出去。所以她每月十五都会把新娘背到那个传送阵里,她觉得那是在救人。”
“……去岁死去的那一家子呢?”
“那人跟她说,那一家子欺女。”
“那人是谁?”
泥人默了默,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叶惊顿了顿。
“……一个慈眉善目的修士。”
-
慈州州牧张知德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修士,捋了捋胡子,轻轻叹道:“林仙君此言差矣,那些女人此时不用来犒军,更待何时啊?”
慈州林氏仙门家主林佑生斥道:“你莫忘了谁还在慈州!喻家军多的是妇人,你怎么敢这时候用女人犒军。”
“用了又如何?”张知德笑了笑,问,“我慈州大乱,若非齐王殿下亲自领军前来镇压,那还不知何时能平乱。”
“胡扯,”林佑生冷笑一声,“喻雏要是不来,你们的齐王早就叫寇贼抓了!”
“唉,林仙首毕竟是仙人呐,不懂我们凡人的规矩。”张知德还是乐呵呵地笑着,“齐王殿下是皇子,而且深得陛下欢心,喻将军再如何也不过是个臣子——还是个女人。这君与臣间,自然是君更重要。”
“那你也别忘了喻雏身后是谁?”林佑生冷冷地说,“齐王若真得你们皇帝欢心,怎么至今还未入主东宫啊?你别为了讨好齐王得罪秦王!”
“秦王啊......秦王不可能入主东宫的。”
张知德却笑着摇摇头,说。
林佑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被气笑了,道:“三十年前也没人觉得喻雏能当将军。”
“仙君,”张知德唤道,仍旧笑着,话却有些冷了,“你若真的在意这些,何苦上本官这船呢?都说你们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我看未必吧。”
他把身侧的账本点了点,缓缓说:“一年前也是你说——不可奸/淫。可那五十个女人不还是你帮忙送来的?酬客酬宾的不止我,你拿着我们凡间的女人搭上仙盟内部的贵人,现在却不许我拿去犒军?”
“你先前没拿她们去讨好齐王吗!”
林佑生骂道。“齐王找你要女人,你个怂货不敢直接从城里找,你从那偏远地方抢——我见了鬼听你的给你造山神!你要得罪秦王我不在乎,你可知为何喻雏一个女人能在南海站稳当将军——他娘的,你敢得罪秦王,可常究呢!”
张知德顿了顿,道:“常究?那位观天阁阁主……与他何干?”
“何干?!”
林佑生骂道。“你猜南海为何仙门凋零?三百年前常究被仙盟封为观天阁阁主,他一人将整个南海彻查,把修士都杀了个他妈的干干净净!你以为喻雏一个五十岁老妪如今为何权倾四野?你真当只是因为你们的秦王?”
张知德皱了皱眉,嘶了一声:“难道这喻雏和常究还是姘头。”
“管他们是姘头还是什么,喻雏身后有观天阁,这毋庸置疑。过去一年尚有寇贼作乱,五十个女人还能算是因战乱失踪?你若把她们送给齐王,喻雏会没察觉到?她要是告诉了常究,你我都没活路!”
林佑生愈说愈是激动,最后忍不住抓住了张知德的衣领把他拉近,有些凶狠地瞪着他。
“过去一年你也没少用她们酬客,齐王早就记得你的好了,见好就收吧!现在这些女人不能留——杀了她们,安安稳稳送走喻雏和齐王,这事你知、我知,就此打住。”
张知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他把林佑生的手拂开,理了理衣领,道:“可惜。”
“可惜什么?”
“手下人刚给我说了。今天送来的三个女人,成色极佳。齐王殿下肯定会很喜欢。”
他说着,招了招手。一个看上去很忠厚的老人走来,对他拱了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配合林仙君,把人都处理干净,别留痕迹。”
“是。”
林佑生缓缓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门外就传来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大人!”
管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大人!”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张知德皱眉斥道,“没见仙君还在这儿吗?让人看笑话!”
“大人!”管家颤颤地抬手,“将、将军!喻将军!”
他的手上捧着一份拜帖。帖上写着喻雏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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