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一直这样?”叶惊对眼前那白袍人说,“忙完这个忙那个,团团转不停歇——你站住,听我把话说完不行吗?”
常究头也不回、脚亦不停:“一事起,一事毕。何来事情未处理完就休息的道理……你太闲就自己逛去,别缠着我。”
叶惊气笑了,快步走到他身侧道:“常阁主好生没道理。差点把我掐死的是你,困着我的是你,让我和你回这什么观天阁的也是你,你反倒怪我缠着你了?行,我自个逛去,你不怕我走了?”
常究的脚刹住,叶惊没反应过来,撞上了他的肩,倒像稚子闹脾气撞人。他皱紧眉回头想问常究为何停下,却见身后人慢慢睁大眼睛,略带几分茫然地看着自己。
“……你要走?”
常究轻声道。
满腔恼怒在看到这人眼睛时落了空。叶惊只觉得心口憋着一口气,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只好含在心里头,暗骂自己没点底线,开口却是好声好气地说一声:“我不走。”
可常究看上去并不信。他定定地看着叶惊,张着嘴沉默了很久。风吹得观天阁里的树哗哗作响,像极谁心里的惊涛骇浪,谁也不知浪要打上谁的头,抑或是化为乌有散去。
“……你就是个满口谎话的,”常究最后说,“我不信你。”
说完,他越过叶惊往前走。这次他依旧没停下,也依旧没回头。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走回了居所。观天阁的住所都在东面,依各部划分,常究的住所是在最中间的位置,弟子们经过时都能瞧见。常究进了门,叶惊还在外头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就见他拿着一套白袍出来看着自己,说:“你还要跟着?”
叶惊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不然我还能上哪儿去?”
“很好,”常究道,“那你就跟着吧。”
揣摩圣心是揣摩不出的,叶惊翻了翻白眼,抬脚跟上。可愈走他心愈不安,只因常究走向的是观天阁的后山。
山中有林,林郁郁青青,有鹿与仙鹤在其间。一条银白的溪流自山中瀑布下流出,像条银色的带子落在山上,从林中铺到了山下去。
那瀑布不大,却很好看。瀑布下的池塘没有鱼,水很清也很凉,瀑布下的水雾很细,扑面水汽。但叶惊在意的却是瀑布旁一处山洞。
山洞不深,十步就到了头。洞中有灵光,是用仙术照亮的,映在洞里一方池子里更显亮堂。池中无水,由白玉砌成,细看每方玉砖上还刻着净符,显然是特意保持洁净。
常究褪下鞋靴,坐在了池沿,抬手释了发髻。叶惊这才发觉,他头上也戴着一根雀羽簪,只不过是金做的,十分俗气。他心道这常究一身白得像个吊丧鬼,怎么会戴个纯金的簪,可还不待想出个所以然,他就见长发披肩的常究开始褪衣。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常究是来沐浴的!
叶惊下意识要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瞄向他。长发经年累月簪起,释下时总会微微带卷,颇显异域风情,叫人生出想伸手去梳直的冲动。常究丝毫没打算避人,也有可能根本没把他当人,把衣服褪了个干净放在池边,伸手在池沿玉砖上轻敲两下。池壁上的一尊玉雕雀首开始放水,不一会儿池中就满了净水,闻起来应当是从瀑布下引来的。
水的凉意,叶惊站得远都感受到了。他皱着眉看常究慢慢坐入池中,自己便想想走到池畔,又见池周干净,犹豫了下,褪了鞋袜再过去,盘腿坐下道:“这水太寒了。”
常究看都不看他,合眸坐在池中,道:“既已修仙,何惧如此。”
叶惊不同意这观点,道:“从前师尊说过,修仙不是叫人断七情六欲,而是知天地广阔仍惜花草枯荣。这不是惧不惧的问题,是你根本没在意——”
“实话是,”常究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侧眸看他,“这里是南海。暑气未过,我贪凉,你满意了吗?”
叶惊被噎了下,不知怎么回他。常究也不理会他,抬臂掬水。
“……我的记忆还是很混乱,”叶惊轻声说,“你总得给我些时间吧。为何非要这样字字句句呛我?”
“我不想理解,也不想宽容,”常究拢过自己的头发,开始濯洗,声音很平静,“切切实实捱过三百年的是我,你一死百了,凭什么怨我?”
“那你为什么杀我?”叶惊反问,“我记忆有损,但我记得是月娘剑杀了我。”
空气滞了一瞬,常究的动作也顿住了。但他又很快继续濯洗,道,“你猜。你想不起,我也不会说的。”
显然是在怨他。叶惊愁得又想叹气,又诡异地觉得自己有些习惯了。他看着常究慢慢濯洗长发,指尖动了动,改坐为跽,鬼使神差地说:“我帮你洗发吧。”
常究默了片刻,挪到了他身前去。叶惊看着眼前人的长发,掬水打湿,慢慢地摁揉起来。
“你到底记得什么?”
常究忽然问。
叶惊感受着他的发丝从指缝间落下,又掬了水倾下:“不多。一些儿时往事,月娘剑,还有有个人叫我阿惊,有个人说我姓叶。叶惊,常究,这两个名字有什么说头?”
常究把头靠在他手里,合眸道:“玩笑的称呼罢了。不好吗,就当旧识死个彻底,不再念着过去。”
“你可不像放下了的样子。”叶惊说,轻摁他的耳侧,“说来你身上也不脏,为何要沐浴。”
常究冷声道:“你害我踩到血了,脏。”
“这算什么脏?”叶惊不解,“小时候你我不是经常打成一团,搞得全身狼狈?你哪儿养来的怪习惯。”
“……自己想。”
他又莫名生气了。叶惊头疼,他实在是没法理解这个主的脾气,便只好闭口继续为这怪脾气的阁主洗发。只是愈洗他愈不服气,心中那口气愈憋愈大,于是他忽然非想使个坏,掬了水倒在这人头上,说:“那你忘了件事。”
“什么?”
“满地血肉,我可没顾及上。若是踩了便是脏,那我这脏人给你洗发不还是脏。”
常究半天没说话。叶惊心道是不是自己把这人气到了,低头却发现常究微微昂首,目光淡淡地看着自己。
“你褪鞋了吗?”常究忽然问。
叶惊不明所以:“褪了。你——”
他被常究攥住手,一把扯落池中。
水太冷了。观天阁所在的高山虽是在南海,可山高气冷,水也冰凉,冷得叶惊浑身一凛。他猝不及防落了水,自然也呛住了,在池中把头探出连连咳嗽,骂道:“你有病?”
常究冷冷地看着他,说:“那你也来洗洗吧。”然后摁着他的头,把他重新摁进水中。
这厮准是在发疯!和那日掐他一样!叶惊心里骂道,也不知道自己又触了这个祖宗哪个逆鳞。这具躯体太弱,力气比不过常究,他便并指在水中画符,生生挡开对方,又露出水面,憋着的气终于开了道口子泄出:“你要打?好,我陪你打!”
一时小小一方池子里竟是场面混乱,仙术符术四处乱窜,谁也不知道对方打了什么。水泼洒到岸上,溅湿了衣服,无人在意——反正湿都湿了,先打过再说。
这幼稚的闹剧最终以常究凝出一根冰锥对准叶惊的眼、叶惊的符将将拍上常究的颈终止。寒气逼人,常究丝毫不顾及那道符,拿着冰锥慢慢逼近,说:“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他像是真动了杀心。只见他眉心慢慢浮现出一道符纹,而手中冰锥竟在一瞬间化成千千万万根,充斥在小小山洞中。洞中灵光透过冰锥照得叶惊睁不开眼,叶惊却死死盯着他眉心的刻印,道:“师尊擅左手符,右手剑。你我各擅一道,另一道虽说算不得擅长,但也算掌握吧。”
“你什么意思?”
“那日你昏迷后我见过喻将军。喻将军和我说了金光万剑符的事情——若只是为了一个符术根本没必要给魂魄刻印,你对她有所隐瞒。”
叶惊见他面色慢慢凝住,心里莫名畅快,嘴角也忍不住上翘,露出个得意又狰狞的笑。
“后来我又想了想。那日察觉到你身陷险境,我画了一道血符——同心同行符。我记忆是有损,但同心同行符我是记得的,这是道侣符吧?”
叶惊说着,捏碎了手里的符,情不自禁地贴近过去。冰锥刺进他的脖颈处,血流了下来,晕进了池水中,看得常究心悸,想把手挪开,却被他用力握住了手腕。
“喻雏不懂,但你别想骗过我。”叶惊像是觉察不出痛,紧紧盯着常究,“魂魄刻印不是拿着剑拿着符就能刻上的。它能催动金光万剑,亦能催动同心同行——刻上它的条件只有一个。你我有过肌肤之亲,是吗?”
死寂。漫长的死寂。常究被他盯着,竟荒谬地生出一丝恐惧。他目光纠缠在叶惊流血不止的颈上,看着血晕进水里,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气更重了——这不应该,毕竟玉池里的净符恪尽职守地运行着,将叶惊的血慢慢净开。
他的手在颤抖。霎时间他想起来三百年前,想起来自己握着月娘剑时的情形。
那天天真冷啊。常究记得那日杀神意境里的风雪,也记得自己砍下的头颅温热却没有生机。那丝恐惧一下子放大,把他的心罩了个彻底,于是他颤抖地松了手,下一瞬,满天冰锥都落下了。
“小心!”
叶惊回神,愕然大喊,唤出金光万剑作罩,朝他扑了过去。冰锥砸在剑罩上,劈里啪啦叮咚作响,常究被他用力地抱住,失神地注视着荡起圈圈涟漪的池面,却被怀中的动静拉回。
那是一颗心脏。一颗用力搏动的心脏。
头颅消失了。常究意识到,面前是个活人,抱着他的是个活人。这人能说会笑,嘴比三百年前要贱,但却确确实实是活着的。
冰锥的声音慢慢停了。金光万剑散去,周遭狼狈不堪。叶惊惊疑不定地盯着周围的残冰,心道自己这一出可真把这人给刺激到了,真不愧是他。可还没多想,他就听怀里人说:“你是猜对了。可你记不得。”
常究说着把他推开,自己上岸换上湿了的衣服鞋靴。他抬腿想走,忽然想起什么,背手一挥。他换下来的衣服和叶惊的鞋都凭空烧了起来。
“光着脚回去吧。”常究冷声道,“你活该。”
说完,他抬脚就走,把叶惊留在冰冷冷的池子中。叶惊瞪着他的背影,打了个喷嚏,心骂这人心思真难猜。他正苦恼着要不要打赤足回去,抬头却在池沿看到一物。
金灿灿的雀羽簪在冰锥碎片间静静地躺着。
叶惊盯着它,骂了句操,一手打了个止血符到脖子上,一手抓向簪子,收进湿哒哒的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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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佑生的供词已整理好入档了,”阿英站在窗外道,“弟子挑断了他四根灵脉。“
常究站在窗后,披散着头发,挽着袖子抚过桌上花草绿叶:“灵胎禁术是沈平之给他的?”
“是。他说两年前仙盟大会上,沈平之第一次接触了他,给了他这禁术。”阿英道,“但沈平之死了,禁术如何流出仙盟的,这就……”
“仙首虽然能进出仙盟禁地,但此等禁术我施过阵,是记不下来的。”常究道,“沈平之肯定是将记了灵胎禁术的册籍带走了。慈州那边派人去收拾,把禁术回收——仙盟那边隐去禁术被盗的事情。”
阿英一愣,道:“阁主怀疑仙盟……”
“想从禁地带走东西不容易。”常究道,抬眸看她一眼,“除非有人帮了沈平之。现在不要惊动他。”
“那四位长老呢?需要告知吗?”
“……”
“弟子明白。”
阿英行了礼。
周围有人窃窃地笑了,还有人发出了惊呼。阿英疑惑地抬头,只见在不少弟子惊讶惊奇的目光下,浑身湿漉漉的叶惊打着赤脚,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走到常究住所门口,说:“开门。”
常究在窗后抚着一片叶子,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的居所,凭什么放你进来?”
叶惊呵呵一笑:“你簪子在我手里,你不开门我不给你。”
常究手里一顿,在窗后抬头幽幽看着他,然后冷笑一声。
“蠢,”他说,“我又不是只有一根簪。”
说完常究离开了窗子,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叶惊在门外目瞪口呆,转头看向憋笑的阿英,喊道:“没理了!昨晚让我睡这儿不是他吗!”
阿英忍住笑,上前行礼:“叶前辈,昨日回家毕竟太晚……我带您去新的居所,再领您去领新衣……噗。”
忍不住了。她也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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