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共三日,宾客共庆,不可谓不热闹。只是常究不擅与人应酬,所以除却首日外,余下二日皆是叶惊出面。人们倒是乐得其见,毕竟常阁主是实打实的凶狠恶煞,但这叶姓的后生却总是笑脸相迎、好生亲切。
更何况,谁人不好奇,一向性情古怪的常阁主,怎会收个叶姓的修士入阁中,还偏偏是个符修。
“莫非这常阁主旧情复发,要寻个替身……”
“你敢说?我可不敢听!各位留点心吧,常究可还在天行门。”
有人闻之嗤之以鼻,道:“他在天行门又如何?他就是在我面前,这话我也要当面说!他常究装什么深情?人是他自己杀的,这时候知道怀念了?我呸——猫哭耗子。”
“你大可以当面说啊,”另有人坦然道,“大声说,说仔细些,莫遮遮掩掩。浮生派那师徒俩头一日就灰溜溜跑了,那个莆阳还被打了呢!”
凡律的杖刑于修士而言算不了什么,但大庭广众之下被拉去行刑,是人是仙都掉面。又有人见叶惊身影,连忙叫诸君少言。
叶惊走来,举盏笑道:“今日是大典最后一日,晚辈特来送别诸位。若是各位有空,可来观天阁,晚辈定将好生招待。”
谁会发了这癫去观天阁找不痛快。这位君那位仙都僵笑着打哈哈,看得叶惊颇满意。酒过三巡,叶惊忽用眼角余光看见了个红色的身影,便又笑着举盏作别,大步朝那人走去。
秦王今日没着冕服,而是换了初来那日的一身红裙,发髻上别着一颗明晃晃的南珠。她正坐在席后喝茶,而她身前站着一人,却是那日被叶惊误认为是秦王的青年。
“东山的行宫拨了三百万两,”赵观淡声道,“我被陛下召回京中,所以东山行宫尚未动工,日前还是在筹备物料。这几日得了清闲,我查了查帐——户部报呈的采购账上,木料竟比在京时还贵上三成。东山本就产木,除了运送的费用,还能得出这荒唐账,你说怎么办?“
青年皱了皱眉,道:“可东山今年起了洪。或是从别处……”
他也说不下去了,显然觉得这很荒谬。
“知道不对就去查。”赵观头也不抬,端起茶盏,“陛下还要训我一月。在我回东山前查出缘由,回头我提你作户部侍郎。”
“……我不要这官位。”
青年却默了片刻,轻声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想什么呢?”赵观却没有犹豫,诧异地问,“翰林院熬了三年,如今你的同科们各有各的好,那状元探花一个从四品一个从五品,你还是个正六品。你放着正四品的户部侍郎不要,和我讨这姻缘桃花,脑子被□□那玩意儿挤没了?”
青年一时脸憋得红彤彤的,比之赵观的红衣更鲜艳:“您怎么能这样说我?”
“行了,我看你不清醒。”
赵观说着,喝了口茶:“你现在回去吧。今日本王回京,不必随从了。”
青年默了许久,最后行了礼,转身精神恍惚地离开,连站在一旁多时的叶惊都没注意到。
赵观倒是看到了。她对叶惊举举茶盏,笑道:“叶仙君,南海今年的新茶,来一盅?”
“不了,在观天阁天天喝茶,再喝下去我真受不住。”
叶惊说着,盘腿坐在赵观桌前,笑着看她。“殿下今日回京?”
“难道你们不是?我看常阁主可不喜欢这场面。”
叶惊笑而不答,饮了口酒,压低声音说:“他头一天就想回去了,我说面子上的事儿总得抻抻,莫要拂了冯掌门的心。”
“那也只有你劝得动。”
赵观乐了,也压低了声音。“那谁……阿英阿明,还有归灵那小子,谁都没法劝他。只有喻姐敢骂他。”
“我是真好奇,”叶惊看着她,声音放慢了些,“你一个凡人亲王,喻雏一个凡间将军,你们到底为何进观天阁。你女儿喊常究舅舅,关系这么近呢?”
赵观愣了愣,似乎是有些困惑。但这困惑不过一闪而过,她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叶惊仍旧保持着笑:“他果然瞒着我很多事情。你、喻雏还有他,你们的关系不简单。”
“不简单这三个字太轻了。”
赵观笑笑。“他既然没说,那我就不能告诉你。我倒是更好奇你俩是什么情况——死了三百年的旧情人死而复生,他居然没把你关起来?”
后面的话没有声音,是用唇语说的。
“你说到点了,”叶惊面色不变,继续笑道,“观天阁的亲近弟子都知道我身份,你和喻雏竟也知道。我听说观天阁阁主弑友之事,三百年来一直为人所诟病……他竟能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们?”
二人都不说话,皆是一笑,在心中暗骂对方真是个不说人话的老狐狸。
“喻姐派了人来接我,有羊启和归灵那俩孩儿。”赵观转移了话题,“她托我和阁主说一声,归灵就跟你们回去了。说来你对归灵做了什么,在京里他一见我就和我倒苦水。”
能做什么?叶惊都快记不得何归灵长什么模样了。
只是喻雏的人还没到,却有意外的来客先至天行门。午后,冯春来访,说是冯唤请他们前去天行殿议事。二人方至殿外,便听殿内传来冯唤的几声干笑。
“长老一至,天行门真是蓬荜生辉啊。却不知凤兄出西疆,来为兄这儿所为何事呀?”
冯唤一改往日的豪爽,说起话来竟是客客气气、毫无张扬之意。叶惊心道是谁让冯唤如此规规矩矩,就听殿内传来一个女子的轻笑。
“冯唤,不必拘谨。”那女人说,“小凤是有事求上仙盟,我带他来寻常究。”
这女声听起来正值青年,十分稳重。叶惊正好奇是何人,常究却变了脸色,走入殿中行礼,道:“见过陈长老。”
陈长老。叶惊觉得这称呼很熟悉,也跟着入殿中行礼,再小心打量。冯唤身前原是站着二人,一人着异域衣着,看上去十分妖艳,是个生得极为俊丽的男人;另一人则作道士打扮,身披羽衣,臂搭拂尘,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
那坤道回身看向他们,和蔼地笑了笑:“常究,你来了。这位就是观天阁新收的那位客卿?还真是好模样。”
常究回道:“确是新客卿,得长老夸赞,是他之幸。究还未至仙盟上报沈平之一案,却不知陈长老是……”
仙盟,陈长老。叶惊想了想,茅塞顿开:此道原来是仙盟的四长老,陈逢安。
仙盟为天下修士的统领之地,其中以四位长老为首,众修士敬之、从之。叶惊在观天阁里翻阅册籍时曾看过陈逢安的记录,这位长老行四,已在仙盟千百年,为人和善,颇得众修士的爱戴。
陈逢安扬了扬手中玉拂尘,免了常究的礼:“是小凤有事求你。小凤,与常究说说吧。”
常究闻言微蹙双眉,看向了那个妖艳的异族男子,道:“凤仙首,别来无恙。”
又是仙首,又是姓凤,那便是西疆域的仙首凤三了。
凤三其人是西疆的异族,以蛊为道,乍听起来是个不好对付的异族人,实则却是为人腼腆,不喜与人来往。其他三位仙首或是掌门、宗主、阁主,他在西疆却是以一教之主身份服众。此次天行门五百年大典也是请了他,他只托门下弟子送来贺礼贺词,并未前来,却没想到在最后一日出现。
凤三拘谨地点点头,道:“我有一事相求。”
待他开了口,叶惊方明了,他所来为何。
是来“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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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的修士们多为“蛊女教“教众,而教主便是凤三。除此之外,西疆域的大多数凡人也信奉此教,故此地虽有官府,人心所向却仍为蛊女教。凤三掌教四百年,除却西疆仙门之事外,还要处理凡人间的祈求。
所以每朝每代的帝皇都会授他当地宣慰使司的同知一职。此为他话。
凤三所求之事,需得从半月前讲起。
“上月中旬,晚上。”凤三磕磕绊绊道,“西疆各地……忽闻笛音。不少女子,或妇……或少,皆为笛音所……惑。然、然、然……”
陈逢安拍了拍他的肩,耐心安抚:“小凤,慢慢说,别急。”
凤三局促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又深吸了一口气。这回他说得很慢,话却连续了不少:“然后,那些女子都循着笛声,走出家门。她们失踪了三天,三天后,又回来了,还都自称……见到了玄女。”
常究皱眉,道:“我记得,玄女并非凤仙首教中所供奉的。西疆何来的玄女?”
凤三点点头,又摇摇头:“西疆确实无玄女教义,那位玄女是何人,我也不知。只是……那些女子回来后,皆与家中起了争执,也不愿再依附蛊女教。此事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西疆难教化,凡人们大多认为,是异神蛊惑了那些女人,要把她们处死。我多次出面,这才勉强……平和下来。”
他应当很久没在外人面前说过这么长的话了。叶惊心觉有趣,对这位西疆的仙首生出几分好奇,就听常究道:“那笛声不止出现了一次。”
不是个问句。凤三又认真地点点头,耳珰上的金丝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起来。
“自那日后,每三日,笛声便会响起。越来越多的……女人,被笛声吸引。”凤三慢吞吞地说,“我派人跟随她们,却始终没法,见到玄女。我也……也曾追寻,她们走进了一阵蔷薇香的白光里,我进去后,耳朵很吵,很晕。回神后,就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叶惊这回忍不住了,开口问:“什么叫蔷薇香的白光?”
凤三怔住,呆呆地看着叶惊,像是没想到会有个陌生人和自己说话。他下意识把唇抿成了一条线,似乎抗拒和他说话。叶惊百思不得其解,忽觉手背被拍了一下。常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凤三:“不用理会。你想请观天阁查出笛声的真相?”
听到常究说话,凤三终于放松了一些,也不出声,只是点点头。
“小凤报来仙盟时,其他三位长老也在。”陈逢安温声说,“我们都认为,此事交予你最合适不过。我不放心小凤一人来,便随他一起寻你了。”
凤三闻言看向她,目光很单纯,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他转头转得有些快,耳珰上的流苏晃动得幅度更大了些,像极了两簇小小烟火在他的耳下绽开。
“我明白了。”常究沉思片刻,道,“请长老放心,究这就起身前去西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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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叶惊没想到,这突然转换了目的地的旅程,还要带上个回西疆的凤三。
陈逢安毕竟是仙盟长老,不得长日流连在外。她来时是突然的,去也十分匆匆,只是抓着常究的手,对其千叮咛万嘱咐,来来回回却只是说一件事:回去路上万要照顾好凤三。
四域仙首都是在二三十岁时就被仙盟任命的,叶惊实在是想不明白,凤三一个活了四百多岁的修士,怎么连和人说话都支支吾吾。他只觉此人性情古怪,又见冯唤等天行门中人竟都习以为常,差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交际认知出了差错。
于是那厢常究还在联系观天阁交代后续之事,叶惊悄悄地走到凤三身后,冷不丁地唤道:“凤仙首。”
凤三本来蹲在天行殿的门口,不知道正专心致志地看什么,被这么一吓差点蹦起来。他身上的异族服饰多有垂下的飘带和叮当作响的银饰,晃动起来时就像无数的小铃铛同时被摇响。叶惊微微睁大眼睛,好奇地问:“我吓到你了?”
凤三见是他,整张脸紧绷起来,嘴抿得发白,甚至呼吸都顿住了。叶惊惊愕地看着他,心道我也没这么吓人吧,然后再说:“凤仙首在看什么?”
“……”凤三低头抓着自己的一根带子,扯了半天才开了口,却并不是回答他,“你……干嘛和我说话?”
叶惊一怔,下意识开始回顾自己都对凤三说了什么,发现三句话里没什么不对的,就道:“我不能和你说话吗?”
“但干嘛和我说话?”凤三问。
叶惊:“……”
他差点要怀疑凤三阴阳自己了。只是凤三时不时快速瞥来的目光很是纯良,毫无恶意,自认连常究这样怪脾气的好阁主都能哄好的叶惊茫然地眨眨眼,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他没别的意思,他就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和他说话。”
常究的声音传来。凤三见到他来了,紧绷的情绪放松不少,只是仍旧蹲在天行殿的大门口。常究掠过叶惊疑惑的目光,低头看着凤三,须臾,他伸出手,说:“起来。”
凤三却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自己衣服上的带子,把手搭上去。常究把他拉起来,又看了眼他刚才盯着的地方。天行殿的大门门槛角落长了两株草,有蚂蚁正从草下爬过。
常究了然,说:“在等蚂蚁爬过?”
凤三笑了。他本就生得俊丽,笑起来时说是格外漂亮都不为过,那身妖艳的异族服饰在一瞬间都被衬得神圣。叶惊讶然,还没想清楚为何常究能明白这位凤仙首在想什么,就看着凤三贴近了常究的耳朵,张了张嘴,用他听不清的气声说了几个字。
常究听了,微微侧头,在凤三的耳畔用同样的方式说了什么。凤三听得很认真,等常究说完,他终于看向了叶惊,说:“我在看蚂蚁。”
叶惊没反应过来。他一脸古怪地来回打量眼前两个仙首,忽然明白凤三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又是好笑又是不解,想起方才常究的话,重复道:“在等蚂蚁爬过?”
凤三对他灿烂一笑:“对。”
凤三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很放松,很自在。叶惊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叶惊却忽然睁大眼睛,哦了声:“你在等蚂蚁爬上叶子!”
凤三疑惑地看着他。
常究轻叹一声,然后说:“归灵同我讲,他与小羊快到了。我们也该下山了。凤仙首,去与冯唤道别吧。”
凤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跨过门槛跑进了天行殿。他身上的银饰和带子飞舞起来,从后面看,他就像一只飞走的白蝶。
叶惊看着他跑到冯唤身前,凑近冯唤的耳朵嘀咕什么。常究与他一起看过去,说:“凤三之事,我没有详细记在观天阁里,你不知道也正常。”
“他有疾?”
“我看他比你我正常多了。”
常究平静地说。“凤三自幼无慧无情,不喜多言。据说是西疆的蛊女引他塑灵脉,送他入蛊女教。他初为蛊女教的圣子,后来老教主死了,老教众死了,只有他一直活着,人们便奉他作了教主。”
说着,他又默了默,接着道:“四百年前他二十八岁,陈长老入西疆见到他,为他所动,力荐他作西疆域仙首。让他和寻常人一样正常交流,陈长老手把手教了一百年,可我认识他时他也不敢看我,至今为止,他遇到生人还是不愿言语,不愿看人。”
一百年。叶惊闻之忍不住苦笑,道:“他运气很好。若是一世凡骨,可能至死也没法识慧。”
“他是四仙首中修为最高的。”
常究却摇摇头,说。“他只是不懂何为人情,修仙一途可极有天赋,所以没这种若是。从前西疆本常有混战,得他庇护后却一直安定至今。这还是他头一回遇上难事寻我帮忙。”
叶惊叹了口气:“真不容易。”
他又想起什么,贴近常究,说:“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常究侧眸,道:“你自己问他。”
他就真去问了。叶惊等凤三出来,对他招招手,学着常究方才的模样,在凤三耳边用气声说:“常究和你说什么了。”
凤三眨眨眼,贴到他耳边。
“他说,可以信你,你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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