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娘乃是莆氏家生子,自她祖父母辈开始,她家就一直伺候着莆家老小。几十年前莆阳踏入修仙一途,从家中带走她父母,于是她生于浮生派中,却只是个小小的凡人奴仆。
“依《闵律》来看,她确实非良籍。”
赵观看着叶惊在卷轴上写下那女子的身世,略微沉吟,抬头对常究道。
“正是,”莆阳早就耐不住,忙上前来,“主人管教这贱籍的奴婢,是合乎律法情理的。既是如此,晚辈就将这贱婢带回,好生——”
“我们阁主说你没耳朵,你是真没耳朵。”
叶惊记完岑娘的身世,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莆阳。“我们说这案子完了吗?准你说话了吗?”
莆阳正欲再辩,彭长老却一把拦住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彭长老对着常究与叶惊赔笑,说:“此事不过我徒儿家中小事,闹到仙首们面前实在惭愧。左右不过一个家生孩儿,阁主若是心疼,送与阁主便是。”
莆阳当即急了,抓着彭长老的手道:“师尊!这……”
“原来是彭长老没有耳朵,带得自家徒儿也听不懂人话,”叶惊笑意更甚,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笑不出来,“观天阁说这是小事了吗?观天阁结案了吗?我家阁主开口了吗?”
一连三问堵得彭长老哑口无言。冯唤哼了声,对冯春道:“给岑姑娘找个垫子。姑娘,你受了什么委屈,都好好说出来。你莫要怕,此地属我仙门,凡人那套奴仆告主的惩戒管不着。”
岑娘抓着冯春的腿,瑟缩了一下。冯春俯身慢慢地拍拍她的背,伸手施法,飞来个蒲团,揽着她坐上。许是冯春的安抚起了效,她蜷坐在蒲团上,慢慢地舒缓了呼吸,这才开了口:“奴婢今年十六,自幼服侍我家主子。去岁主子便要奴婢陪宿,奴婢不敢不从,可主子是修仙的仙君,奴婢不过是个凡人,怎耐得住、耐得住……奴婢知道,奴婢不过贱籍,就是叫主子打杀了也不为过,可日日夜夜打骂,我、我……”
她说着情绪又有些激动,忍不住抽泣起来,颤颤地伸手撩起袖子。那薄薄的纱袖下,竟是掩着青紫的伤痕,满目疮痍。
冯春呼吸一滞,揽着她背的手下意识缩了缩。赵观本就听得眉头紧锁,见她身上伤痕,冷笑一声,道:“都说修仙之人当怀慈悲之心,莆修士好生悲悯啊。这女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就这样下得去手?”
莆阳面上闪过一丝不虞,道:“秦王殿下,我所为不违礼法。”
“好一个不为礼法,”赵观笑得更冷了些,“一个修仙人还带着家奴,你好威风啊。修士强纳家生子算什么?常阁主,你是管仙律的,照你们仙律,修士可结有道侣,是也不是?”
常究颔首:“不错。修仙者无传宗之能,结道侣不为传承,所以结道侣只许一人。”
“那你喜欢这姑娘,大可放她作良籍,你娶她便是!”赵观道,“你一不肯放她,二不愿和她结作道侣,无非是想着奴籍能把人锁牢,又不情愿只有这么个姻缘。好算计啊。”
此事毕竟私密,被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莆阳面上挂不住。他急得张了张嘴又给闭上,最后心一横,说:“莆某所为,不违礼法!”
确实不违。赵观面色阴沉下来,与记事的叶惊对视一眼。
依凡律,岑娘既是家生子,那就是贱籍,即便是主人家随意打杀,那也至多杖一百;依仙律,仙律中只规定结道侣只能一人对一人,可若是没结道侣,谁管得着私下有几个情缘。
常究却忽然说:“却是要请问冯掌门,本座见天行门亦有人力女使。不知天行门的奴仆是?”
冯唤道:“啊,是依照凡律雇来的,至多是雇了十年,皆是良人……哎,常贤弟,我天行门可从来没克扣过凡人的月俸,也从不强迫他人。”
“如秦王所言,修仙之人讲慈悲。修士入道,却带有家生奴仆,要他们世世代代地服侍己身,可为不慈?”
冯唤颔首:“不错。既是入了仙门,怎好做这样的事?”
“既是如此,彭长老——”常究看向彭长老,说,“仙律既是为我所管,那从今日始,凡家中养有家生奴仆的,不得带入仙门中;若非要家中奴仆伺候,必须是放为良人,依律雇佣。从今往后,若有修士私养家奴的,有门派者逐出门去,无门无派者不得依附任何宗门。”
彭长老呼吸一滞:“常阁主,这——”
“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常究冷声道,又唤:“叶惊。”
这还是他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喊叶惊名姓。叶惊手一颤,幸好没脏了卷轴。他抬头应道:“阁主。”
“新的仙律记下了吗?”
“记下了。”
“传信回阁,立即成文颁布,速传四域各仙门,再上报仙盟。”
“得令。”
叶惊道,把卷轴一封,拿着笔凭空画了道传送符。符咒缚在卷轴上,不过眨眼,便带着卷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这符——这是何人?”
“竟作符作得如此随意,观天阁竟有如此修为的符修?”
“等等,他是不是姓叶……”
周遭的修士们窃窃私语,看向叶惊的目光或惊或究,众人皆是各有所思。莆阳与彭长老皆是脸上一白,沉默许久。最后彭长老长叹一声,道:“小老儿得令。”
“那仙门事处置了,凡间事总要处理吧。”
赵观却说。她冷笑着起身,目光直白地看向了莆阳,道:“依新仙律,岑娘便是良人了。既殴良人,该当何罪啊?”
“长姊为了一个奴仆,竟要管到仙人头上去了?”
一直闷头喝酒的赵济却突然出了声。酒意上头,方才的怯懦与尴尬都叫他忘在了脑后,齐王妃一惊,还想要阻拦,却被他一手拨开。
“长姊,你好歹也是本朝的亲王。山外有的是人要等你去主张,你为了个奴仆在这儿,和个泼妇似的闹,”赵济笑了笑,说,“你做你的大好人,就这样舍了皇家的脸面?”
这大约是今日场内最尖锐的话语。赵观微蹙双眉,目光不善地看向赵济,却见对方醉醺醺地看着自己,不由轻笑:“二弟,你在此地失仪,倒是怪罪起我来了?”
说罢,她扭头对身侧的太监道:“还不快送齐王去醒酒。”
太监应道:“是。”而后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强行扶起赵济。赵济挣扎着不让扶,那太监的手却像是钳子,把他牢牢地给钳住,于是他大声道:“你听不得自己的不是了?你做得听不得,你……”
齐王妃却像是恨不得早些回去,也扶着齐王走。三人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赵观冷笑着,把目光移回,道:“此事必须要有个结果。岑娘既是良人,这无妄之灾该怎么论。”
常究道:“依《闵律》如何论?”
“杖六十。”
“好。”
常究顺着她的话应了,探究般看向冯唤:“冯掌门,天行门的戒律堂可暂借一用?”
冯唤摊了摊手:“自然。我再把小徒冯春借与贤弟,如何?”
“那便多谢冯掌门了。”
冯春闻言立即起身,走到了莆阳身前。莆阳见势不好,喊着师尊、师尊,但彭长老见这两仙首一凡王的阵仗,哪敢说一个不字,偏过头去一言不发。冯春拿刀架在莆阳颈上,道:“快走。莫不是还要等着加罚?”而后便压着连连叫苦的莆阳,大步离开人群。
场上一片尴尬。不知是谁打了哈哈,说常阁主行事高效,事情既然已了,那诸位继续饮酒赏乐,于是众修士和凡贵赶紧逃也似地走开,特意放大声音谈笑。
叶惊收了笔,起身走到岑娘身边,俯身朝她摊手:“姑娘,你莫要怕。新律一出,你父母也当脱了贱籍,仙门会安排你与你父母回凡间的。请起吧。”
岑娘似乎还有些发懵,全然没想到两柱香的功夫,困扰她许久的苦楚就成了过往云烟。她被叶惊扶着起身,忽然双目充泪,对着常究冯唤还有赵观跪了下去。
“哎哎哎,别跪着,让你脱贱籍不是叫你跪别人的。”
叶惊赶在她开口前将她扶住,不让她真的跪在地上。赵观道:“你也不必担忧莆阳在凡间的宗族寻你。既是遇上了,本王会帮到底。只是让你入王府自是不合适,不过我有一好友,虽是白身,却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说罢,她四下张望,看到了谁,高声道:“冯喜!”
冯唤听到后人的名姓不由一愣,而人未至、香先近,只见冯喜翩然而至,展颜羞涩一笑:“见过祖宗,见过殿下。”
冯喜今日穿得十分夺目,一身金红,活似要成亲,又像只漂亮的熟大虾。只是大虾再漂亮终究是大虾,看得叶惊咂舌,心道这不亏是与冯唤同出一门,这审美打扮实在是如出一辙。
冯唤果然是十分满意,道:“你这孩儿,今日穿得不错。”
冯喜脸上羞涩更甚,道:“这是殿下赏给喜的,说是很衬喜。”
叶惊:“……”
叶惊一脸茫然地看向赵观,只见她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是真好看。”
他看到常究的眉狠狠地跳了下。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常究说,现在的雀羽簪是百事殿掌事的设计中最为朴素的。再想起昨日初上天行门时冯喜的车马,还有常究说秦王府的马车没那么素,叶惊的嘴角抽了抽。
“姑娘若是不介意,我家正缺后厨的帮工。我与姑娘一家签个佣契,三年,如何?”
-
这一日其实谈不得多累,只是事情来得些许突然。各修士凡客回了各自小院中,因着都识得常究模样,那些离得近的修士都忍不住换了住所。不过叶惊倒也乐得无他人打扰,毕竟常究一说出他名姓,再加上他现了那手符术,如此如此,是故是故,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三百年前常佳弑友求生之事。
常究是怎么想的,叶惊不知道。于是他干脆问出来:“冯掌门得知我姓叶,就说你给找了替身。他会如此想,别人又当如何想?”
“他人想什么重要吗?”
常究问。他刚沐浴完,此刻披着长发倚在床边,看着观天阁传来的信。观天阁的弟子们手脚很麻利,叶惊传信回去不久,待到午后就已将新律令传至各域。叶惊见他翻阅着那信,心生不满,上前去一把挡住信纸,道:“谈谈吧,阿究。”
“谈什么?”常究反问,“有什么好谈的?”
“自我复生以来,你就没和我坦诚过三百年前的事情。”叶惊直直地盯着他,“总用不宽容我来挡话,你到底在躲什么。一不说为何杀我,二不告知我忘了什么,那你是不是得告诉我,你到底对现在的叶惊是什么想法?”
常究没有回答。叶惊心道又来了,又来了,这人总是遇到事儿就不吭声。他半跪下来,抬头看着常究,轻轻地握住这人的手,放轻了声音:“我记忆不全,但是复生后看到你第一眼就心生欢喜。我以为那些残碎的记忆——还有这刻印、这灵脉,还有这一月来咱们种种亲密之举已经说明你接纳我了。你对我的恨意是不假,但你不可能……不爱我。直至昨夜我都是这么想的。昨夜确实是我先动了手,但先亲上来的是你,差点拿那道杀生符杀我的也是你。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常究的目光颤了颤,下意识要移开视线。叶惊见状毫不犹豫地用脸贴上他的手,感受到他手一颤,就知他指定没法忽视下去。
“你怕什么?你恨我什么?”
叶惊轻声问,近乎虔诚地轻吻着常究的掌心。
常究被他亲得面色愈发苍白。他没法再无视,没法再避开,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叶惊亲吻他的指尖。指腹的酥痒像是根根刺儿,从指腹刺到了心里头,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扎得更加不堪。他怀着这残破的心望着叶惊,觉得这颗心好像承不住眼前人的情意。
常究忽然想起了师尊仙去的那日。道娘子说,你二人没能承我十分之一的能力,可我要走了。余下是十年成才、百年成才,还是千年、万年,就要看你二人的造化。说完这话,道娘子就烟消云散,徒留月娘剑,与她另两个活人遗物相顾无言。
而不到十年,她的这两个遗物就成了才,扬名天下。也是不到十年,一个遗物死了,另一个遗物又成了遗物的遗物。
如今这遗物也面目全非了。失去了模样,失去了名字,失去了从前——常究发现自己没法释然。他忘不掉这三百年来走过的路,没法忘记愈来愈深的恨。这恨是对谁?对死者?也或许是对自己,对该死的人。
叶惊吻上了他的手腕。腕上青红的血脉更显他的苍白。常究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叶惊用力地抓住,他竟是一时抽不回来。于是轻轻点点的吻涌进心里去,三百年前那场疯狂的缠绵又浮现心头,怀念与恐惧都在一瞬战栗。
于是常究开了口:“我不宽容你。”
可他说着,却忽然用那手抬起了叶惊的下颌。叶惊的脸被抬起,目光就撞入他的视线里,他看到这目光并无**,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像是包容,像是探究。
常究俯身吻上叶惊的唇。这个吻相较于先前的撕咬少了几分凶意,轻柔得就像是一道纱,也没有灵力缠上他的魂魄。二人的额间光洁,刻印没有出现——这吻不沾欲,也并非为了稳固灵脉。
叶惊似乎没想到他会吻得这么轻,直到常究像是想要分开时,他才起身迎上,加深了这个吻。但吻仍旧也只是吻,无关其他。在最后的最后,他听到常究说:“我不宽容你。”
“……好。”
叶惊轻声回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