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正,天尚暗。一提又一提莹莹灯火从各殿内飞出,天行门的弟子们已经开始准备大典的事宜。待到卯时正,天行殿下大广场上,红绸满目,喜庆非凡。广场两侧设满了桌席,席上皆布茶酒鲜果。而宾客们也在渐渐入席,至辰正,已坐满大半。
赵观今日换了冕服,青袍的两肩各攀着一只金光熠熠的绣龙,活灵活现,像是眨眼就要爬上她的头顶,戏玩她那顶九旒冕上的玉珠。她本就生得极为夺目,穿上这身亲王冕服后更显非凡,入场后便吸引了修士们与凡间权贵的目光。
齐王赵济大事上总总叫赵观压一头,一直满怀怨愤,所以非要在些不足道的小事上争个先。他今日早就入了场,也身着亲王冕服,还特地带了盛装的王妃一同入席。可齐王妃头上的九翟冠虽是耀眼,女亲王毕竟少见,于是两个华丽丽的衣架子顿时失去了关注,在这秋日的早风里被吹出几分凄凉来。
“长姊毕竟是本朝唯一女亲王,”齐王妃见赵济面上阴沉下来,忍不住劝慰,“仙人们好奇也是难免的。王爷不必……”
“哪只是本朝啊。”赵济冷笑一声,喝了口酒,“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若不是母后,她凭什么服同本王。”
说罢,就像是特意要触他霉头一般,旁的一修士问:“为何赵观一个女子能当亲王?我还听说现在的皇帝不太喜欢她。”
另一好心的修士为其解惑:“那都是托了皇后的福。皇帝不喜赵观,但极爱那位皇后。当年赵观在南海与喻雏一同抗了洋寇,皇后日夜为赵观讨赏,这才有了女亲王呐。”
“那皇后真是爱女心切……唉,可惜呐,红颜薄命,早就去了。”
赵济愈听面上愈沉,黑得几乎是乌云遍布。齐王妃为他加了酒,又是劝慰:“长姊的亲王位算不得数的,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因着母后——”
“你话太多了,”赵济打断她的话,目光烦躁地瞥过她,“我用你说吗?”
齐王妃默然,拿着酒壶的手悬在空中,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她习以为常地淡淡一笑,目光又挪向了秦王那儿。只见赵观正坐在桌后饮酒,她身侧坐了个粉雕玉琢的红衣女娃娃,正是秦王府的小郡主赵闻。小郡主专心致志地啃着果子,像是觉得好吃,眼睛亮亮的,扒拉母亲的衣服要她看。
多可爱的孩子啊。齐王妃怔怔地想。
齐王府,从未有过孩子的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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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观只觉得天行门的酒怪香的,想多喝几口。只是有人经过她桌旁时停了停,淡然道:“酒虽好酒,多饮不佳。还是莫要贪杯。”
是常究。常究今日穿了观天阁的白袍,头上戴着雀羽金簪,除此之外臂上还搭了根枯藤拂尘,倒是格外仙风道骨。叶惊也同服,只是头上带着的是银簪,手里也没有拂尘。
赵观本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忽觉有什么不对,便忍不住扫了第二眼、第三眼。最后她笑了,放下酒盏道:“你们吵架了?”
二人皆是一顿。
比起昨日私下穿着常服时的拉拉扯扯,今日二人竟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更像是主从。叶惊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袖口,默了默,也笑道:“哪有的事,殿下想多了。”
说罢,常究对赵观点点头,便带着叶惊走向观天阁的席位。小赵闻啃着果子,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二人背影,啃完了用黏糊糊的小手扯了扯母亲的手,道:“母亲,为何常舅舅看起来怪怪的。”
“有外人时不能叫常舅舅,得叫常阁主。”
赵观一边说着,一边让随行太监拿来湿帕子,给赵闻擦干净手。“另一个你应该也得叫舅舅。没什么,他们吵架了而已。”
并非吵架。叶惊随常究在席上坐下后,正想倒杯酒,手却不小心和对方碰上。二人对视一眼,又很快分开,谁都不自在。
昨夜之后,二人都有些难堪。毕竟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年轻,一个死了三百年记忆不全但能对着遗忘的道侣上下其手,一个活了三百年一被死而复生的道侣刺激就发疯发癫,如果喻雏在这儿,准要说他俩还不如归灵一个孩子稳重。
什么事,叶惊憋屈地想,这都算是什么事儿。
不过不论是什么事儿都没眼下大典重要。常究入位后,周遭修士们很快就知道,这位衣着简便的修士便是南海那位大名鼎鼎的常阁主,一时有些小小的议论。有人好奇,有人忌惮,也有人悄悄地打量着叶惊,猜测他的身份。
巳时至,锣鼓大震。一弟子唱着“掌门至”,场上宾客皆起身,而冯唤从天行殿中走出,身后随行冯春。今日他穿得倒是得体,没穿那奇装异服,是故看来颇有威严。他走到广场,对周遭众人拱了拱手,道:“天行门五百年立宗大典,蒙诸位道友、小友的捧场,冯某多谢。冯某不和大家伙客气了,诸位吃好、玩好,不要拘谨了!”
接下来便是大典的过程。天行门百年一庆,每至庆典,掌门都要唤出山中护阵,从头到尾重新修整。整个过程耗时不过一时辰,待修整结束,便意味着天行门走入第六百年的开端。
所以很快,仪式结束,场上的宾客便自行起身与他人来往。觥筹交错,谈笑有佳,而常究坐在原地喝酒,却是没有要应酬的准备。
叶惊在他准备倒第三杯酒时终于忍不住,说:“不与赵观喝酒?”
“世人只知我与喻雏交好,所以认识秦王。”
常究淡声说,摇了摇酒盏,看着盏中清澈的酒水。“认识不代表交好。如果与她接触太多,被世人诟病,不好处理。”
“凡间还是向往仙门的,”叶惊不解,“若是她身边确实有个仙门宗主,那对她夺得储君之位不是大有益处?”
“可我是个男的。”
常究摇了摇头,默了片刻。“赵观确实是坦荡的。她的露水情缘不少,至今无人知道小郡主的生父为谁,但能支撑她夺位的从来不是那些凡夫。人们爱用情//色包裹住她的功勋,但没法忽视喻雏的几十万精兵,如果她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仙门中人站出来支持她,那也必须是个女人。”
得位不正,历朝历代的君主都恐惧这样的名号打在自己身上。即便她和常究清清白白,可世人不会这么想。
所以她身边不是不能有男人,而是那些成为她直接助力的,不能是男人。
叶惊默然,举杯正要再饮,却见前方好像走来了两个人。齐王赵济与齐王妃拿着酒盏朝他们走来,停在他们的桌前。
“听闻常阁主在慈州助喻将军破敌破案,”赵济道,“本王在慈州也是与喻将军有袍泽之情,多谢阁主替喻将军解难。这杯酒,本王敬您。”
好一个袍泽之情,给叶惊听乐了,没忍住笑出声。赵济从小被父亲宠爱,除却长姊赵观还从未受过这种嘲讽,当下脸黑了,目光不善地扫过叶惊。
常究微微皱眉,道:“我是找她帮忙的,是她帮我解难。倒是你……”
他放下酒盏,目光毫不遮掩地看向齐王,眼中的冷意也就直直地刺入齐王眸中。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这样看着赵济。赵济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抓着酒盏的手忍不住握紧了些,一时竟是不知说些什么。倒是齐王妃笑了笑,敬酒道:“还是要多谢常阁主的。南海之地偏远,阁主能与喻将军协力共守,实在可敬。我自幼便听闻观天阁阁主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阁主真乃仙风道骨、仙人之姿。”
这位齐王妃说话倒是有趣。叶惊见常究还是不想说话,便打算替他把这夫妻俩给支开,自己倒了杯酒起身笑笑,正要开口,却听一个爽朗的笑声慢慢靠近:“常贤弟,我得敬你一杯!”
叶惊一顿,立即警钟大作。常究看见来者,起身愈迎,叶惊却笑着挡在他面前,把那酒一敬,道:“冯掌门,阁主要我敬你一杯。”
冯唤的笑声滞住一瞬,又马上哈哈大笑着续了下去:“那我可得多敬几杯,心里高兴。今次能将常贤弟请来,真是我天行门的福气啊。”
常究一脸莫名地看着叶惊,根本想不明白这人要干什么。他摇摇头,推开叶惊,对冯唤抱着拂尘颔首,道:“多谢冯掌门。只是今日酒已喝足,不得贪杯,某以茶代酒。”
说罢他拿起茶盏,茶壶自行飞至他身侧,为他倾茶。赵济见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敬了他人,脸上的神情更是难堪阴沉,正要黑着脸拂袖而去,不远处却传来了骚乱声。
“就是她——抓住她!”
一个年纪轻轻的貌美凡女惊慌失措地挤过人群,身后竟是有个男修追着她。她看到了冯唤,像是心一横,直直扑在冯唤脚边,颤声道:“仙首!仙首!求仙首为奴做主!”
她动作太激烈,竟是不小心擦过了赵济的脚。若是平时,赵济恨不得美人入怀,此刻却不虞,下意识地就要抬脚踢去。
齐王妃一愣,道:“王爷!”
却有一个杯盏落下,打在他的脚上。杯中滚烫茶水泼洒而下,溅在他的衣袍上,烫得他竟是叫了声。
“齐王,你莫忘了这是何处。”
常究冷声道。
赵济脸色青了又白,缩着被泼洒的腿恶声道:“亲王冕服,污之有损我皇家颜面,常阁主这是何意?”
“这里是天行门,自是讲仙律。”常究毫不犹豫地说,绕过桌子走出,乜他一眼,又看向了冯唤脚边那凡女,“姑娘,请起来说话。”
“她在那儿!”“可算把她抓到了!”
围绕过来看热闹的修士凡贵们闻声四看,终于看到有个青年模样的男修挤出人群,面色凶狠地走到那惊恐万分的凡女身侧,喝道:“你这奴才,怎敢惊扰仙首!给我回来!”
语罢,这男修抬了抬手,凡女脖颈上立即出现个灵枷,竟然将她生生勒走。凡女脸上浮现绝望与痛苦之色,常究与叶惊皆是面色一变,刚要出手,就听冯唤沉声道:“冯春!”
冯春应声而出,手持一柄横刀毫不犹豫地砍下。刀尖附着灵力,轻而易举地把灵枷砍断,凡女被勒得眼泪直冒,此刻大口喘息,如遇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住冯春衣角,哆嗦着不肯再放。
“你是我北都的修士?哪个门下的?说说,你为难这小姑娘做什么!”
冯唤没好气地质问。
那男修赶紧行礼,解释道:“冯掌门,这非我为难。您有所不知,此女是我家的家生子,她家祖祖辈辈都是服侍我的。此奴性情乖张,顶撞主子,我这是在训诫——”
“你听不懂话?”常究冷声打断,“冯掌门问你,你是哪门哪派的。”
男修颤了颤,犹豫了下:“我……”
他似乎不是很想回答。常究冷笑一声,拿起拂尘一甩,打出一道灵力直入男修体内。男修顿觉浑身僵硬,不可动弹,竟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拎到空中。他只觉脖颈被慢慢收紧,呼吸艰难起来,开始下意识地挣扎。
“唉呀!常阁主,常阁主!手下留情啊!”
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修冲出人群,抬手行礼。“冯掌门!冯掌门!是老夫啊!这是老夫的徒儿!”
冯唤见到老者微微一怔,道:“可是浮生派的……彭长老?真是许久未见了。”
彭长老连连应是:“这是我徒儿莆阳。是我平日里管教太少,叫他成这娇生惯养的性儿!此行带他来长长眼,还非要带个仆从来伺候着。闹到二位仙首面前是他不对,我让他给二位赔个不是,还请饶他一命!”
常究冷冷一看彭长老,把拂尘一搭。男修突然摔落地上,疼痛不堪,却还是强忍着痛爬起来行礼:“谢常阁主手下留情!”
“冯掌门,你是知道常某的。”常究却不看他,只把目光移向冯唤,道。
冯唤叹了口气,说:“自然。常贤弟,请吧。“
常究颔首,转头看向身侧的叶惊。叶惊在观天阁也有月余,自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当即从怀中掏出乾坤袋,从中拿出一巴掌大的卷轴,摊在桌上,再拿出一支笔,对那躲在冯春脚边的凡女温和一笑:“姑娘,我是观天阁的,保真,不信你问我阁主。怎么回事儿?你好好说,别急,慢慢来。”
那凡女没急,莆阳却先急了,道:“常阁主,那就是个家生子——”
“彭长老收徒不看学识吧?”常究冷笑一声,对彭长老说,“你徒弟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谁问他了?”
话中冷意扑面而来。站在一旁的赵济被这阵仗镇住,只觉在场之人都没把他放在眼里,顿生火气。可齐王妃拉了拉他,冲他轻轻摇头,他回过神来,竟是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趁众人注意放在常究身上,与王妃退回位上,闷声喝酒。
那凡女怯懦地看着叶惊,颤了颤嘴唇:“我……我……”
“这姑娘是凡人,若是只有修士问询,恐怕不好。常阁主,不知可否让小王参与啊?”
却有个女声传来,声中带笑。原是穿着冕服的赵观走来。
她大步走到那凡女身侧,对其伸出一手,柔声道:“姑娘莫怕。你是凡人,本王乃是闵朝的亲王,你自是归我管的。说说吧,你所求为何——要状告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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