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门的待客居遍布在天行殿下两侧山间,隐在经年不败的花树里,倒称得上是别有情调。与常究换了套常服后,叶惊跟在常究身后,见他像是知道秦王住处,自行地左拐右绕,忍不住两步走至他身侧问:“我和你可没分开过,你怎么知道秦王住哪儿?”
常究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闻言也不移开目光。他忽然看到了什么,道了句“有了”,然后拉住叶惊手腕,往西边走去。
“秦王不喜竹,”常究边走边说,又顿了顿,“非大红大紫不喜,非金银珠宝不喜。竹为君子太过简雅,菊太清淡,荷太素净,红梅倒是深得伊心,只是天行门不种梅。那就只好找最艳丽的地方了。”
叶惊被他主动抓住了手,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手腕。常究的手算不得好看,常年持剑的人手里茧子多,触感粗糙,叶惊莫名心有些痒,故作不经意地反手握住他的手,抬头对常究笑道:“你之前说秦王的马车很奢华……想来秦王真的很有钱。”
“……并没有。”
常究抿了抿嘴,说。“情况很复杂。我于朝中之事不甚了解,但……越缺什么总是越想要什么。”
话刚说完,二人就站在了一处别院前。此小院装潢豪华,门口两尊石狮子都是金塑的,门匾上书“倚秋”二字,却不知满院红枫金银杏,和随处可见的金雕琉璃,哪个才是天行门的秋意。
那个样貌不错的太监正候在门外,见二人来了,抬手行礼:“常阁主,殿下等候多时——”
“哪来的钱!”
院中爆发出一声男人的怒喝。“你自己看看,王府上上下下哪还挤得出一分一毫的钱!你真当闵都看得起喻雏?你怎么想不明白,赵济督个军朝廷都能拨盐银,喻雏守在南海三十年还得严防军田别给抢了!秦王府的私库杯水车薪,南海一场洪一阵雨就能把这些冲个干净!”
常究神色一凝,立在门口,并没有进去。叶惊在他身侧,见他面露难色,心道古怪。
院里传来一声轻叹。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小时候就有人说,喻姐守不住喻家军。三十年来天天都有人说喻家军能叫天灾收了,但三十年来南海清平,多少难关她都走来了?”
“你说不通吗?”男人怒道,“她能撑多久?她能守多久——”
“观天阁一日在南海,她便在南海守得一日。”
常究出声打断这场争论,抬脚走入小院。叶惊紧随其后,走入院中。
小院有棵巨大的银杏树,此时满枝金黄。树下设有一石桌,桌旁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是个丰神俊秀的青年男人,生得气宇轩昂,穿着身锦袍,一看便知是贵人;坐着的却是个穿了身红裙、头戴明珠的女人,生得极为明艳,气度非凡,叶惊却不在意这些:他看到了女人发间别有一根银簪,正是观天阁雀羽模样。
想来她就是秦王府郡主生母、观天阁百事殿的掌事了。
那这个男人,大概就是秦王。
叶惊还想再仔细打量这两个凡人,常究却开了口:“南海年年都有雨灾洪灾,它冲不散南海的百姓,也毁不灭南海的喻雏。观天阁等了近三百年才等来南海的明主,断不会叫她中道崩殂。”
秦王见到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狠狠一甩袖子,骂道:“阁主当仙人当久了,忘了什么是人间!”
“若不入人间,何做山上仙?”
常究却说。“我步量过南海每一寸土地,见过南海的人,我生在南海。本座说喻雏能守喻家军,她就不会倒。”
秦王瞪着他,你了半天,最后愤愤地甩了袖子,道:“好好好,你们观天阁的人蠢下去吧!”
说罢,他拂袖离开,毫不留念。
女人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你掺和什么。他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的事。”
“喻雏守了三十年,军纪严明,颇得善名,他却还要字字强调朝廷不喜,分明是抓紧她是个女人来说事。”
常究道。“我不懂你们的事情,但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忙的。”
“……我能有什么要你帮的?”女人勉强笑了笑,“我在观天阁赚钱贴补她,观天阁也贴补她,喻姐倒不下。”
说罢,她勉强提起精神,看向叶惊。“你就是喻姐说的……常究那个姓叶的老相好?”
叶惊一噎,好半天才说:“我是不是老相好,还得看阁主怎么想。”
她能知道自己的身份,想来也是常究默许喻雏告知的。
“这还能不认?”女人略带惊讶地看向常究,“你成天一个寡妇鳏夫模样,我还以为老相好死而复生你得金屋藏娇呢。”
常究说不是也不好,说是更不好,只好沉默。女人见状乐了,抬手让太监端来两张藤椅。二人坐下,她才重新看向叶惊。
“你也戴上这银簪了?”女人看着叶惊头上雀羽银簪,啧了声,“太素了。我先前说要做成镶珠带流苏的,常究还不让。怎么称呼啊。”
叶惊回之一笑,道:“似乎是叫叶惊。不瞒阁下,我记忆有损呢。阁下就是百事殿的掌事吧,怎么称呼?”
女人闻言高高抬眉,转头看向常究。太监给常究沏茶,常究拿起茶盏吹了吹,淡声道:“她叫赵观。”
赵观。
叶惊愣了片刻,而后微微睁大眼睛:“秦王?”
她竟是秦王——那刚才的男人是——
“常究,你定是故意的。”
赵观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中误会,笑了声。“我当秦王这事儿全大闵谁人不知,文人们都要把我骂死了。他不知道,肯定是你没说。”
常究喝了口茶,轻哼一声:“他又没问。刚才那个是谁?”
赵观又笑了声:“你连人家名字都记不得,就和人家吵起来?”
“我没有,”常究看她,说,“是他失言。他又是你哪个露水情缘?”
“户部那个,三年前的榜眼.吵吵嘴正常,吵完不还得帮我……不重要,我找你来又不是要说他。”
赵观轻飘飘地把那人给拨了过去,敛了笑意:“老头叫我回京,骂了我一顿,说我在东山屁事没干。朝里只说慈州良女被拐卖到东山,没说详细的——到底怎么一回事,我现在都一头雾水。”
毕竟也是阁中人,常究便将沈平之案细细说了。赵观愈听眉头愈紧,最后啧了声,骂道:“真是畜生不如。但你那边不结案,本王这边也难为啊,老头本来就讨厌我,等下抓了错处……”
“不急,”常究轻轻摇头,“此事急不得。”
二人又谈了些事,叶惊实在是听不懂,脑子空空,一不小心就神游到了天边去。待常究叫了三次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说:“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谈得妥妥的,”赵观面上轻松不少,“明儿大典后,本王要继续回京听训。今晚留我院里用膳吧?”
“不了。”
常究起身,轻声说。“喻雏已经被传成和我有姻缘。修仙者的嘴不比凡人要轻……赵济也在,我只怕再呆下去,又要给你添桃色。”
赵观挑挑眉,道:“我又不缺这一嘴谣,我不介意。”
“我介意,”常究轻声道,“我有道侣的。”
叶惊微微怔住,下一刻跳了起来,满脸笑意:“怎么,你承认了?”
常究面色不改,道:“告辞。”
“别呀,阿究,好阿究,你再说说……”
两个修士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言地离开了。赵观含笑看着他们离开,过了片刻,她拿指尖敲了敲桌面,道:“你躲我这儿做什么,不去找你祖宗?”
“殿下好生无理,”屋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分明是殿下要见别人,才把我藏在屋中。”
窗户被推开。面容姣好的冯喜倚在窗台上,略带几分幽怨地看着她。
“你少和我闹,”赵观冷笑,“你上山时为何为难赵济?”
“我是睡过去了,听不到齐王殿下的声音。”冯喜一脸无辜,“这可怨不得我呀。”
“你的风头已经很大了。”赵观让太监给自己加茶,语气冷了些,“你好歹是天行门掌门后人,少掺和皇家事。”
“草民除了这身份,也没别的了。”冯喜又叹了口气,再用那双水盈的眸子看着她,“草民也是帮殿下出出气的。殿下怜惜怜惜我罢。”
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对天行门友善有加,冯唤的侄孙一脉更是颇得恩宠庇护。虽说不得入朝为官,但人们对修士的渴求总是抑制不住,谁不想从这一脉搭上冯唤?所以与齐王抢道,赵济也就只有自吞委屈的份了。
赵观笑了声,起身走到窗前。冯喜扶着下巴幽幽地看着她,轻唤:“殿下,齐王指不定背地怎么说我呢。好殿下,好殿下。”
“行了,像不像话?”
赵观说,伸手描摹他的眉眼。冯喜抬手罩住她的手,用脸蹭了蹭。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赵观一声轻笑。
“我怜惜你。”
-
叶惊高兴起来时嘴是不停歇的。他因着那句道侣,一路上都没忍住缠着常究说话。常究是一字不回一声不吭,愣是走回了他们的小院时抬手贴了隔音符,才道:“你有完没完。”
“没完啊,”叶惊理所当然地说,又忍不住凑上去,“阁主承认我是你道侣了?你宽容我了?”
“不宽容。”常究冷声道。
若是放到之前,叶惊又该感慨半天三百年前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叫常究如此恨。但此刻他只道:“那就不宽容。阁主,好阁主,与我说说嘛,我是你什么?”
常究烦了,想进屋去,叶惊却硬是缠了过来,十分不要脸地从常究身后把他抱住。这月来叶惊加餐又加练,不仅体内修出一条灵脉,体魄也康健了不少。任是常究活了三百多年,被他这么一抱竟也没第一时间挣开,有些恼了,道:“松开。”
“若是不松呢?”
叶惊在他耳畔说,故意叫唇峰磨过他的耳尖。先前几次共浴时他就发现,常究的耳朵是很容易红的,被披散的发丝、流水经过,那耳尖就要漫起红意。叶惊总想自己从前定是极喜欢常究的耳朵,不然自己怎么本能要去亲吻、纠缠。他道:“阁主不把我当故人,当个床伴也好。”
说完,他张嘴咬住常究的耳尖。常究浑身一僵,叶惊顺势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用牙轻轻啃咬着,道:“从前我们有没有这样过?我也是这样咬你耳朵吗?我会不会亲你?会不会……”
叶惊慢慢地把手往下伸,嘴里说着那荤言昏语,听得常究头皮发麻。洁身自好三百年、除却激浊扬清就是在阁中带孩子的常究竟被他制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弓起身子想躲开,连一身灵力仙术都忘了使。他毕竟是练剑的,力气也不小,这下真的差点被他挣开,只是耳尖上轻微的刺痛又叫他僵住,不敢动弹。
“好阁主,好阿究。”
叶惊轻叹,低头从耳尖亲到常究的颈上。“告诉我吧,从前是什么样。你我也是这样吗?”
常究忽然顿住了。他不再僵硬,不再躲避,像是怔愣在了原地。叶惊还以为他放松了下来,却听他说:“你不记得了。”
后颈猛地一寒。常究忽然抬手,摁住他的后脑,扭头冷冷地看着他。
“你根本记不得。”
常究冷声说。下一刻,他用力地吻住了叶惊的唇,像是撕咬,像是发泄。叶惊只呆了一瞬,就扳过他身子加深这个吻。
这吻并不单纯。他感受得到常究放出灵力激出二人的刻印,额间发烫,他的魂魄被什么一下又一下地触碰着。三百年的灵力茂盛得犹如一片密林,紧紧贴合在他的魂魄上,加固着他体内的灵脉。
嘴唇被咬破了。叶惊与他交换着这场血腥味的撕咬,不知不觉间就推搡到了榻旁。冯唤安排的这张大床是花梨木打的,最符合南海人的审美,床褥很软,被上绣着竹菊,人一倒便躺在了君子上。
只是君子之被上并不君子。
吻还在加深。叶惊吻着,叫**左右行为,鬼使神差地想,他不想止步于此。于是手慢慢往下伸,衣带宽松,一切都像是要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时,常究却浑身一颤,猛地把他推开了。
叶惊愣住,被他推得坐在床上。他本想说为什么,却发现常究面色苍白,双唇微颤。常究死死地盯着他,眼眸里一改往日的冰冷复杂,竟在此刻变作了深深的恐惧。
“滚。”
常究轻轻吐出这个字。
“……你怎么了——”
“滚!”
常究猛地放大声音,又有些无措地往后挪了挪,一张本来风光霁月的脸在此刻狰狞了起来。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可叶惊见他是看着自己,不由心凉半截:常究在怕他。
为什么。为什么?
“……阿究,我……”
“别碰我。”常究说,又提高了声音,“别碰我!”
叶惊心只凉了下,就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迟疑着,系好自己的衣带,小心翼翼地跪坐着往常究面前挪去。常究的后背抵在了墙上,无处可躲,下意识地伸手画符,喝道:“别过来!别过——”
叶惊不待他说完,就把他用力地抱在怀里。常究开始疯狂地挣扎,抬手想把符直接贴他身上,他却帮常究把衣带系好,说:“我什么都不做。我真的什么都不做。”
叶惊安抚似地轻拍常究后背,在常究被咬出牙印的耳尖亲了亲。
“我什么都不做,没事的。没事的。”
常究的反抗慢慢停了下来。屋内只剩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而这呼吸声也慢慢平复。叶惊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脚跪坐得有些发麻。他想着怀中人应当也平静了下来,正想着换个姿势,却听常究轻声地说:“我恨你。”
叶惊怔住,低头看去。只见常究眼里的恐惧已经散了个干净,可眉眼间却满含疲惫。
“我恨你,阿惊。我真的好恨你。”
常究疲惫地说着,阖上眼。一行清泪从他眼角流下,落在了叶惊的衣角,晕出点点水痕。
叶惊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头,与他额间相抵。两道滚烫的刻印在慢慢淡去,叶惊在常究疲惫的呼吸声里,察觉到了一件事。
他在恐惧这交颈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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