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门共设三殿七宫,三殿共处一线,成对称列开,其中处最高点的天行殿正是掌门与长老议事之地。
殿外站了个女修,样貌上看是十七八岁,穿着天行门的青袍,亭亭玉立。她见常究与叶惊踏上长阶,慢慢踱至眼前时,才抬手行礼:“常阁主,家师有请。”
竟是认识常究的。叶惊略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青袍女修,直到感受到身侧的目光,这才收回视线侧眸。
常究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叶惊心觉莫名,正要再问,却见常究已经移开目光,淡声对他说了句“跟上”,便入了殿中。
这是做什么?叶惊不明所以,两步作一步跟上,贴近他低语:“那女修认得你。”
“她是冯唤的二弟子,从前在仙盟大会上见过。”
“冯唤还有个大弟子?”
“你是不是太好奇了。”
话语出口未半而中道崩殂。叶惊心道这祖宗又在莫名其妙生闷气,好在他早已习惯,正待开口哄上两句,殿中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笑声。
“常贤弟还记得小徒,是小徒之幸啊。”
叶惊闻声看去。下一息他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
说话的是个外貌正值壮年的男修。男修身长八尺,生得威武雄壮,一双豹眼炯炯有神。他的络腮胡被打理得很好,可谓是根根分明、在世张飞——但张飞想来不会耳戴翠玉珰、身穿绿竹袍、腰系仙气盎然的绶带、脚蹬硕大一双的舞履。
这位仙气飘飘的儒雅糙汉跳舞似地“飘”到二人面前,十分亲切地握起常究的双手,道:“常贤弟,许久未见,怎么都不给哥哥我来信?我可想你想得度日如年。”
我操。叶惊目瞪口呆,满脸愕然,看着这八尺儒雅黑张飞,居然生出来了几分惊怯,下意识地把脚往外挪。常究像是察觉到了他要当逃兵,毫不犹豫地抬脚踩住他脚背,面不改色地回道:“冯掌门,许久不见。恭祝天行门五百年大诞,却不知冯掌门邀我携门中客卿前来,是为何事?”
热心人贴冷面,人家要和你叙叙旧,你要和人家直入正题,真不愧是观天阁阁主。叶惊被踩得脚疼,差点痛呼出来,刚想开口就想不能给常究丢脸,于是把哀嚎转为狞笑,颤声道:“见过冯掌门,蒙我家阁主爱怜,在下是观天阁的客卿叶惊。”
那个叶字一出,这位打扮得极为辣眼的冯掌门就顿住了。他转头把行礼的叶惊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然后像是大受打击,松了常究的手往后踉跄两步,凄然道:“常贤弟,你还是忘不了叶舟吗?”
叶惊:“啊?”
冯唤却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一张粗脸上竟然十分诡异地挂上了悲痛欲绝的泪珠:“我就知道,在常贤弟心里,我终是比不得叶贤弟的。但常贤弟为了拒绝我,你怎么、你怎能——你怎能——”
怎能什么?叶惊根本不想知道。好在常究显然也不想听下去,打断道:“姓叶是巧合。冯掌门,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客套都不留了。冯唤吸溜了下鼻子,眼中流出两行清泪:“是为……不行,常贤弟,为兄不能看你一错再错!叶舟已经死了三百年,你有愧也好难忘也罢,你不能这样把他人作替身!为兄的怀抱一直向你展开!“
我操。
叶惊叹为观止,几乎要被这位正气凛然的雅张飞给折服了。常究的脸色黑得宛若乌云压城,声音也终于冷下来:“他不是,我没有。冯唤,你是不会说人话吗。“
很显然,比之“常究是不是找了个替身情人”,“常究要发火了”这件事更叫冯唤在意。于是在叶惊极为钦佩的目光里,这位冯掌门一吸鼻子一抹脸,那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就没了,脸上一下子变作了豪爽的笑:“如此便好。此番特请常贤弟还有这位叶客卿一同来我天行门,确实有事相问。我听说沈平之死时,二位在场,是吗?”
这位冯掌门不搞怪时倒是有几分威严,哪怕顶着这一身奇装异服也颇有威风。叶惊看了眼常究,见他对自己点头,才道:“不错,在下是看着沈平之死的。我家阁主被沈平之害得重伤,若非我及时赶到,只怕阁主至今未醒。沈平之的死可是他咎由自取,冯掌门若要追责,找我便是。”
“叶客卿这话我可不爱听,”冯唤敛了笑,皱眉道,“我也没有想追究吧?”
“那我怎么知道?”叶惊盘起手看他,“东山域之事,除却沈平之涉罪已死,其余观天阁都不曾对外说过。冯掌门特地问了仙盟弟子,又特地令阁主将我带上,在下除了秋后算账寻仇追究,是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说完这番带刺儿的话,他毫不犹豫地往常究身后一躲,只探出头来观察冯唤。冯唤面上也不知是怒还是笑,垂眸看着地许久,常究实在是等不及,道:“冯唤,明人不说暗话。五十年前你和沈平之决裂,此后除却仙盟大会,不见你们再有往来。你特地为他之事请我来,到底是想问什么?”
殿内燃有千盏灯,将里头照得亮堂堂。火光把冯唤的脸藏在阴影里,叶惊看不清他的神情。然后,冯唤开了口:“他死了吗?”
冯唤的语气很急促,又像是急于确认什么,又道:“他真的死了吗?”
没人回答他。沉默,还是沉默。常究和叶惊对视一眼,都没有明白冯唤到底想要做什么,于是这份沉默延续了很久,最终被殿外一个声音打破。
“家师是为我问的。”
殿外那个青袍女修走入殿中,淡声道。
常究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叶惊却是开了口:“为什么?”
冯唤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脸终于露在了光中,只见他面上急切,语气严肃道:“冯春!”
“师尊,弟子想亲自问。”
冯春对着冯唤行礼,走到常究与叶惊面前,伏地便拜:“弟子想问常阁主,沈平之,真的死了吗?”
叶惊不明所以,但下意识伸手想扶起她。常究却抬手拦住,看着地上的冯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需要一个理由。”
冯唤有些着急,上前来道:“常贤弟,我们不问了。我这徒儿莽撞,你莫要——”
“是炼灵胎之事吗?”
冯春忽然抬头,直视着常究。“东山域大变,是因为……沈平之炼灵胎吗?”
这话很轻,却如同巨石入海惊起惊天骇浪。叶惊一愣,不待多想便见常究脸色一沉,若有所思地看着冯春,道:“冯唤是四域中在位最久的仙首,六百年来却只收了两个徒弟。”
他走到冯春面前一步远,像是无意地提到:“你师兄程帆,拜师四百年,天资聪颖,称一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我记得冯唤有意令其传承掌门令,可惜——他死在了五十年前的一次灵力暴动中。那次尸体是我亲手验的,五条灵脉皆破裂,他体无完肤。”
常究说着,微微俯身,盯着冯春的眼睛:“当时观天阁录供,你师尊全程参与。作为冯唤门下唯二的弟子,你和你师兄关系很好、情同手足。冯唤说你伤心过度,不让你来观天阁。他和我说,程帆的死,是意外。”
冯唤一改友善,抬手挡在徒儿和常究只见,冷声道:“你若不愿说,我们不问就是。常究,你休要对我徒儿这个态度!”
冯春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确实是意外,人为的意外。沈平之害死了他。”
她跽坐起来,摁下冯唤的手,对常究说:“是因为我。”
常究默了默,不知是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了个听起来毫无相关的问题:“我记得你是冯唤在近百年前收的弟子。一百年前,沈平之破镜失败,此事与冯唤收你为徒有关系吗?”
冯唤面色阴沉,警告般开了口:“常究!”
叶惊皱眉,抬手挡开冯唤,道:“冯掌门,沈平之之事没有归档,正因案子有疑。你心疼徒弟我们理解,但既然叫了我们来,我们需要一个理由。”
冯春看向她师尊,摇了摇头:“师尊,百年了。常阁主需要理由,而我也需要一个答案。我不想再回避下去。”
她又是一拜。
“百年前,弟子是东山域凡间一村女。”冯春说,“沈平之破镜失败,呈五衰之相。弟子运气不好为他所擒——怀上了仙胎。”
仙胎以灵力灌入凡女腹中,形成一灵体寄生体内,吸食母体精气血肉,最后会形成一个没有生命的胎儿,取之服用可灵气大长,亦可缓解天人五衰。
“若非师尊搭救,只怕我会死在沈平之手里。”冯春一字一字道,“堕下灵胎后,村中欺我是孤女,又说我失贞,要把我驱走。是师尊带我回了天行门,让我拜在师尊门下。”
沈平之是个极为自私的人。他生得很好看,心却丑恶不堪。冯春闭上眼睛,克制不住地想起百年前所受折磨。埋在她心底的疼痛忽然冒出芽,她剖了心才发现,这芽儿叶子小,根却将她侵蚀得千疮百孔。
她没法释怀。她发现自己没法放下。
“沈平之说,若是师尊胆敢把他炼仙胎之事告诉他人,他便让我身败名裂。”冯春强迫自己忘记那些惊与恨,勉强开了口,“直到五十年前,我的最后一条主灵脉迟迟无法修出。师兄觉得古怪,替我诊脉,却发现我根基受损。他问师尊,师尊不答——所以他自己去找出了答案。”
一百年前,冯唤收村女为徒,令名冯春。几乎是同时,他在天行殿底下开凿出一片禁地,不许任何人接近。程帆为助师妹修得第五道主灵脉,探入禁地,看到了一个还未彻底长成的胎儿。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程帆很快就联想起了师尊与他沈师叔之间忽起的龃龉,想起师尊会在师妹面前刻意不谈沈平之。他孤身一人前往东山域,谁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质问?发泄愤怒?要沈平之道歉?
冯春和冯唤知道的,只有程帆回来后五脉俱断。沈平之后来特地前来天行门,明示冯唤不得再威胁他,不然冯春便要受修仙界众人永远的指指点点。于是五十年前,程帆死了,冯唤与沈平之彻底决裂。
冯春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快说不下去了。可她还是哽咽着开了口:“我想知道,沈平之的死是不是有关仙胎。这百年来他的衰退一直未曾减轻,但、但我一直没说出真相。师尊为我不愿透露仙胎之事,我自己也不敢告诉别人——常阁主,他是不是又找了凡女,他是不是——”
却有人扶着她的手,把她拉着站了起来。
“你可以选择说与不说。”常究的声音还是很淡,面上的冷意却消散了很久,“我不知道你当年要是将此事告诉我,我能救下多少人,但选择说与不说是你的权力。仙胎损身,你受过这样的折磨,若是这三界会让你忌惮开口发声,我不认为是你的错——错的人本身就是沈平之,该接受唾骂的也只有他。”
他伸手拍了拍冯春的头,轻轻叹了一声。
“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感谢你。但沈平之案若要归档,可能需要你一份供词。你还记得阿英吗?她随我参与过仙盟大会,比你小许多。我让她来,可以吗?”
他终于忍不住露出自己的柔情来。冯春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沈平之真的死了?”
叶惊轻声道:“死了。我看着他死的。”
“是怎么死的?”冯春又问,“他死得惨吗?”
“很惨,特别惨,”叶惊加重了语气,比划了下,“他烂了,熟了,身上的肉一块块掉下来,收敛尸身时把阿英愁坏了。最后我们找了块布,把他全部捡了起来。”
这描述太过惊悚直白,冯春却忍不住笑了。下一刻她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泪如雨下,像是雨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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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百年前,仙胎禁术就失窃了。”
出了天行殿,叶惊皱紧双眉,说。
“……能瞒我百年,”常究声音冷得可怕,“此人不会简单。我要去仙盟亲自查。”
“你现在去仙盟肯定会打草惊蛇。”叶惊却摇头,语气凝重,“如你所言,此人能躲过你的阵法偷走禁术,那此人身份必然有一定分量,得找个理由去仙盟。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有所收获,等天行门五百年大庆结束,我们再从长计议。”
二人被冯唤指派的弟子领着去居所。天行门的待客居装潢豪华,虽不知冯唤为何特地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屋,而且只有一张大床,但叶惊还是看得啧啧称奇。常究在屋里写信,他在床上打滚,忽然门被敲响。
叶惊下床开门一看,竟是那个秦王府样貌不错的太监。
“殿下设了小宴,借天行门的场子,请阁主与这位仙君一同往小院赏花。”
太监行礼道。
常究把信写完,反手摁在书桌上。一方小小的传送阵出现在信纸下,带着信纸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就要去找赵观的。”常究道,“你去和赵观说,我们梳洗后便去。”
太监应是,走时顺便把门给带上。叶惊回头挑挑眉,道:“秦王着急寻你?”
“伊是个心急的。”常究揉了揉眉心,缓缓叹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时竟然不觉带上了点乡音,“怕是被齐王和皇帝气到了,非要找个人说说话。”
听起来这秦王是个有趣的人。叶惊笑了,道:“那等什么——更衣吧,阁主。要我服侍您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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