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凡人出行,从南海至北都,单走陆地约要耗时两月;水陆共行,约是一月——而飞舟却是只需四日便可抵达。
“从前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叶惊伏在飞舟的栏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愈来愈小的观天阁,“这三百年来变化还真多。”
常究坐在在飞舟舱房外,不知从何处搬出了一张长桌,正在在桌前翻阅刑房案卷。闻言他也不抬头,只又翻过一页:“飞舟已现世五百年。从前没见过是因为不出南海,并无需用之处。况且……”
他持笔在一页上做了标记,抬头才发现叶惊正看着自己,等他况且下去。“……况且飞舟造价不低。以其出行,实在奢靡。”
叶惊嚯了声,走到他面前坐下,伏身看他:“观天阁有几座飞舟。”
常究道:“五。”
“那不奢靡加倍?”叶惊嘿地笑了,“我早就好奇了。虽说师尊有钱,但你我从小就不是爱财的吧?又是一抓一把的金簪,又是五座飞舟,常阁主,我看观天阁可有的是钱。”
常究看着他把搭在案卷上,俨然是不许他再看,便道:“叶公子此言差矣。”
叶惊笑一顿:“你做什么这样叫我?”
常究看他:“你叫我阁主时有几分真心?”
不过是称呼上的口舌之争,倒不必再说。常究轻拂开他的手,淡然道:“不爱财是不当家。出行须财,用度须财,宗门弟子亦有每月例银发放。我看是你不知疾苦,此行回山后,你便去管账罢。”
“你分明就是强词夺理,最后一句才是目的,”叶惊抽了抽眼角,“从前在家里,咱们都管过账的,是寻常支出还是真有余钱我看得出——观天阁在凡间到底有什么生意,能做得这么大?都说财不外露,你头上金簪可不便宜。”
他说着伸手去碰常究的簪子,被躲了过去。常究面色古怪地沉默片刻,才轻描淡写般说出二字:“官商。”
叶惊一愣:“官商?”
“具体的我也不明白,”常究坦然道,“等你见到百事殿的掌事,可以自己去问。簪子非我所愿,实为这位掌事强行要求的,说是这样好看……在当时给的雀羽簪图纸里,我已经选了最素的。”
又是这位掌事。叶惊心生好奇,便问:“你不是一阁之主么?怎么还听掌事的话。”
“掌事们不过都是给我薄面,来观天阁帮忙的,”常究道,“我难道真会将喻雏当下属?”
叶惊笑笑:“我看你倒是乐得给她当副官呀。”
说完他忽然趁常究没注意,伸手把金簪拆下。长发顿时披肩,常究愣了片刻,随即冷脸,拂袖过去。叶惊哈哈大笑,心中畅意,拿着金簪躲过。二人在飞舟上你来我挡,你恼我闹,实在是一笔糊涂账,难分真假意。
“你幼不幼稚?”常究没好气地问。
“幼稚不好吗?”叶惊笑道,侧身躲过常究一掌,“你该多笑笑。别总是对我板着脸了,常阁主,亲也亲过,睡也睡过,你我何必这样。”
常究却冷声道:“睡过的是你吗?“
叶惊一愣,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常究抓住了手腕。常究显然是有些恼火了,看着他的目光略带冷意,慢慢抽出自己的金簪,道:“常佳和叶舟是睡过。但你一个记不得从前的……凭什么这样说?”
叶惊慢慢地反应过来,常究是又开始钻起牛角尖了。无怪喻雏要将何归灵交给他来教导,此人对过去的执念过深,总得让他分散一下注意力。
于是叶惊服软也快,马上就说:“我错了。好阿究,原谅我。”
说完他福至心灵,借着这极近的距离快速地亲了下常究的唇。一触即分的柔软让常究顿住,眼中冷意也慢慢化作茫然。
过了很久,他在叶惊连绵的轻吻里说:“我不宽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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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门立于凡间皇城外的一座山峰,享有皇室供奉三百余年。无论前朝还是今代,凡是立都于此地的皇家都会愿意与他们保持联系,毕竟王朝多少事,皆付笑谈中,王朝更替实为常事,仙门却是会长盛不衰。
以百年为庆的大典总是规模宏大。叶惊在飞舟上时便见下方姹紫嫣红,还道初秋的凉意里万花竟然齐开,待飞舟近地才发现原是漫山遍野张灯结彩。四方来客道喜连连,飞舟泊在山脚,叶惊一落地,就有个穿着天行门青袍的天行门弟子上前行礼:“道友是从何处来?”
叶惊笑笑,递上从常究那儿摸来的请帖:“从南海来。”
那弟子接过看了眼,道:“原是观天阁的贵客。此行只道友一人?”
“当然不是,”叶惊摊了摊手,常究正巧走到他身后,“我随我家阁主来。”
常究以往出行低调,往往是微服私访后神不知鬼不觉端掉一个仙门,除此之外也就每届仙盟大会上会露面,各派掌门或许认得出他,弟子们却不见得能马上认出。那弟子闻言面上一惊,又马上回过神来,对着常究行礼:“原是常阁主亲自来了。弟子失仪,还请阁主莫要怪罪。”
常究微微颔首,自乾坤袋中取出一盒,道:“薄礼一份,且记上罢。”
弟子接过忙称是,又道:“大典是明日,常阁主与这位前辈是要先见我家掌门,还是弟子带您去……”
“本座与冯掌门有约,”常究打断他的话,端得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不必引路,我自己寻他。”
这弟子闻言像是松了口气,又觉在宾客前如此模样不成体统,便马上躬身告退,带着那份礼前去登记入册。叶惊见那弟子和登记的修士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不少若有若无的目光投向常究处,看得叶惊啧啧称奇。
“本座?”他咬着这个称呼,低声对常究笑道,“在南海可没听你这样自称。阁主,出门在外倒是提起面子了。”
常究乜了他一眼,眼中俨然写着“多嘴”二字。二人便顶着这些时不时瞥来的目光,抬腿慢慢地往山门处走去。
天行门毕竟近凡世,又因享有皇家供奉,所以山门之下另有一宫殿,名为“天行宫”,是供达官贵人与凡夫俗子祈福祭祀的。因有此故,天行门怜惜凡人,下令山脚至山门一段修士不得以仙座、仙术出行,以免冲撞道上凡人。只是毕竟天行宫的香火不断,香客太多,若是仙凡共行一路实在是拥挤,所以天行门又在路中央特辟有一汉白玉长阶,施以仙术隔离,唯供修士行走。
一路上,叶惊看到了不少仙门中人,各门皆以自身服饰分散。小门派的修士往往看着身上灵光略显单薄,来的人也不多,不过二三;而大门派的大多可见灵力充沛,身上穿金带银十分豪派,出行也是乌泱泱带着一群弟子,众星捧月。
常究不擅社交,除却重要场合外,观天阁以往明面上的对外交涉都交予阁中也弟子,所以哪怕有些门派掌门见过他,此刻也没马上认出他来。加上观天阁的服饰不过一身白,虽说是个标志,但此刻常究与叶惊身上一来没沾血,二来也不凶神恶煞,一时间竟无人往观天阁上想,更遑论他们一行只有二人,如此如此,是故是故,大多数修士都以为他们来自个小门派。
免去和他人交集,倒也轻松实在。叶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遭,见汉白玉长阶直直穿过了“天行宫”,而长阶两侧的凡人却是左侧多、右侧少,便扯着常究袖子问:“怎么行人还分左右的?”
常究淡淡看了眼,又收回目光,道:“许是右侧提前清过人了。”
叶惊眨眨眼,奇道:“为何只清一侧?谁清的?”
常究望着天行宫,目光却像是透过天行宫,望向了更远处。他道:“凡人。”
为何是凡人?叶惊心有不解,却在穿过天行宫后愣在原地。
天行宫至山门处,中央共有一千平缓汉白玉阶,两侧凡人通道已成斜路,唯供车马通行。两侧道路两旁栽满银杏,此时将黄仍绿,树间布置得豪迈大气,装潢华丽——但叫叶惊注意被吸引的,却是第一千层台阶两侧的车马。
那是两座凡人的车架,皆显华贵,可见车中皆坐着一位贵人。左侧的随从皆穿锦衣,而右侧却是跟着黑压压的一群带刀侍从。叶惊看得眼睛都直了,问:“天行门还请了凡人?这是何方的贵人,阵仗比仙门的还大。”
常究凝望着那两队车马,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却是一个路过的男修道:“道友不是北都的吧?能有这阵仗,日前又在北都境内的,应是凡间皇室秦、齐两位殿下。”
说话的修士打扮朴素,身边也无随从。叶惊转了转眼睛,笑道:“不错,我们南边来的。道友是本地修士?不知在何门何派高就?”
修士拱手,笑呵呵道:“不敢,在下非大门派的……道友且看,左侧车队虽是华贵,却没带什么侍从,那当是秦王;右侧侍从为多,颇显皇家风范,那便是齐王了。”
“原来如此,受教,”叶惊若有所思地点头,“我看天行宫下左侧凡人多,右侧却十分稀少,想来是齐王提前清过场子?”
修士笑道:“正是。”
叶惊应过,见那修士越过他们往前走,就扯着常究袖子道:“齐王和秦王都回京了?可是因慈州之事。”
“慈州初有战乱时,是齐王先行去平乱。”常究轻声回之,“后有喻雏相助,慈州贼寇才平息下来。齐王自是回京复命领赏;至于秦王——是被沈平之牵连了,回京是为受训。”
“我听说过那个齐王,”叶惊皱眉,“打仗打得烂,做人也不怎么样,成天想着纳妾。慈州分明是喻雏之功,他还能有赏?凡人皇帝没脑子?”
“……皇帝自是偏私。只怕派喻雏行军慈州,一来是为平乱,二来只怕是为了给齐王镀金罢了。”
常究声音很冷,看向齐王车马的目光也很冷。叶惊愈听眉愈皱,颇为不解:“那个慈州牧都要受处置了,齐王能不被影响?”
“不过天子一言之事。”
常究与他往阶上走,道。“自皇后去世,如今的皇帝便再无子嗣,只余秦王、齐王二人承欢膝下。秦王性情过刚,自幼为他不喜,皇后去世后他便更不喜欢这个孩子。齐王虽是无能,却惯会讨他欢心。”
所以无能者受赏、无辜者受罚。叶惊咂摸着,觉得日后若是齐王登基,只怕凡间要完。
二人谈话间,便离两队车马愈来愈近,这才发现山门处待客的天行门弟子正一脸为难。只见右侧车马前,一中年宦官夹着嗓子道:“齐王殿下携礼前来,自是要让我家殿下先过了。”
而左侧车马前只立着个侍从,一言不发,也一步不让。
原来双方车马都想先一步入山门。走近后叶惊才发现,左侧车马的装潢以华贵来形容都寒酸了。只见此车架金碧辉煌,不说满翠流苏、金丝车帘,只说车前的四头马匹,皆是雪白高大,叶惊看了啧啧两声,压低声音:“这位更露财。”
可常究的面色却古怪了起来。他面色不明地看了看左侧车马,又看了看右侧车马,沉吟片刻,轻叹一声:“走吧。”
但二人正欲入山门,就见右侧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雍华、样貌勉强英俊但十分油腻的青年男人坐在车中,轻蔑地看着左侧车骑,道:“赵观,你还不让?”
正是齐王赵济。他是想把秦王给压过去,今日非要占这个头,现下目光挑衅,却没曾想另一边的车骑不仅纹丝不动,还一声不响。
赵济面色变了,冷声道:“你什么意思。本王可是奉父皇之命带礼前来,你敢不让?”
依旧没回应。
赵济气得正要大骂,却见一个头戴金簪的白衣修士上了台阶,冷冷地朝自己看了一眼。那一眼实在是太冷,看得他不由浑身一僵,反应过来时这修士已带人登上千层阶,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你!”
赵济虽是凡间皇子,但毕竟天下以凡人为主,修士们虽不似百姓那般对他恭敬,但也多少肯给他几分敬重。像此人这般无礼的实在少数。他气得想骂人,阶上的天行门弟子却像见到了救命恩人,巴不得有人打破这尴尬:“不知阁下是从何处来,可有带请帖?”
那金簪修士身侧的银簪修士递上请帖,朝着天行门弟子笑了笑。金簪修士开了口,淡声道:“南海观天阁,常究。”
常究二字一出,四下皆静。赵济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顿时冷汗直出。
慈州之事有观天阁插手,慈州牧难逃死罪,他当然知道。
竟是常究。竟是常究。
天行门弟子微微睁大眼睛,忙行礼道:“原是常阁主!我领您去——”
“不必。”叶惊笑道,“我家阁主不喜旁人跟随。我们知道如何寻得冯掌门,不劳烦了。”
待他说完,常究淡淡地说了句:“若还是僵持不下,就都别上山了。”
天行门弟子面上的惊愕散去,随即化作感动,连声应是。叶惊看着这弟子满脸感激,嘴上笑意更显,又见常究入了山门,赶紧跟上,对他道:“威胁齐王呢?”
“待客弟子虽是修士,说话却无甚分量,”常究冷声说,“赵济愚蠢,他们没必要受此为难。”
常究虽名义上只有一个徒儿,但观天阁内皆是他收留的小辈。有些是他亲手带入修仙一途,有些则是来投奔求庇护的修士,总之一阁上下其乐融融,他很是爱护。所以他也见不得其他门派的小修士受委屈。
“大善人呐,阁主,”叶惊道,又觉得不太对,“可你刚才那话听着也针对了秦王。秦王不是与南海相熟吗?”
于是叶惊就看着常究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丝欲言又止。能让常阁主露出此等神情的,必然不是一般事,所以叶惊更加好奇,问:“怎么了?”
“……那不是秦王。”
常究慢慢地说。
“……什么?”
“那不是秦王,是赵济认错了。”
常究回头看了眼那辆装潢华贵无比的车骑,说。
“秦王不喜乘车出门,因为太麻烦——秦王府的车骑,没这么素。”
叶惊:“……”
叶惊:“啊?”
“常阁主所言甚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我家殿下今日是骑马来的,早已到了。”
他们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青年。青年生得十分端正,样貌堂堂,可他身上的穿着却十分夺目——他是个太监。
这样貌不错的太监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裙,十分可人。叶惊看得眼睛一亮,还没开口,就见小姑娘展颜,冲常究张开手臂,脆生生地喊道:“常舅舅!”
……?
叶惊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看着常究面色缓和不少,从那太监怀中接过小姑娘抱着,朝他看来,见他如此模样,便解释道:“这是秦王府的郡主。她母亲便是百事殿的掌事。”
一时间,叶惊不知是该感慨偌大一个观天阁竟有两位凡人掌事,还是惊愕于常究对于“舅舅”这个称呼接受良好。在一片脑内混乱中,他突然想起观天阁的露财都拜这位掌事所赐,立即就理解了何为“秦王府的车骑没那么素”。
能带着观天阁走官商,赚出真金白银的簪子和五座飞舟——这是真的很会赚钱啊!
太监行了礼,道:“我家殿下尚在应酬,阁主可需奴婢去禀报?”
“不必。我现在要去寻冯唤,等我办完事,我自会去找赵观。”
常究揉了揉小郡主的头,将其交还给太监,带着叶惊要走,叶惊却一拍脑门乐了,说:“那齐王在为难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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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王赵济马上爆发前,左侧的马车里忽然传来长长的一声哈欠。只见门帘被掀开,一个慵懒的美男子探出头来,对车外的侍卫道:“怎么还不入山门?若是拜见晚了,祖宗又该骂我了。”
这下不仅是齐王,连山门处的天行门弟子都呆住了。美男子觉得奇怪,对着那弟子露出个好看的笑颜,道:“怎么了——欸,齐王殿下也在?不好意思,我方才睡着呢,没注意外头。殿下要我让路么?小天,给殿下让路。”
那侍卫行礼,终于开了口:“是。”
但现在哪管什么让不让路啊。齐王抽了抽嘴角,一脸难以置信:“冯喜?怎么是你!”
天行门弟子快哭出来了:“冯公子,怎么是你啊?”
天行门掌门在人间的第十四代侄孙冯喜羞涩一笑,十分诚恳道:“祖宗请了我,我怎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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