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很湿润，脚下很泥泞。常究抬手接住一阵风，风中为他带来东边的消息：“阁主，我们照小羊说的去查了。此地海神之事是——”
喻雏伸过手，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我也要听。”
她今天没有披上戎装，只穿了身常服，撸起袖子露出健壮的手臂。常究抬手把风散进周身，于是那声音在二人身侧响起：“是人为。”
“人为？”喻雏皱紧双眉，重复道，“海里的婴儿怎么人为法？”
常究不答，只是继续驱动那阵风。风里的声音继续道：“我们潜入了那片海域，找到了那个‘海神’。那是个——不，是一群溺死的女婴。”
话罢，风在空中凝出画面。幽蓝的海水深处，一堆或是腐烂、或成白骨的婴儿尸骸上，有一个婴儿正在熟睡。
常究终于开了口：“这是地怨。”
“什么是地怨？”
“当一地出现多个死因相近的人时，它们的怨恨聚集于一处，就有可能会凝聚成一个全新的存在。”常究拂了拂手，把画面打散，“慈州与南海很近，习俗也就相近。虽说我镇守南海三百年，南海已少有……但你知道的。”
喻雏愣了愣。下一瞬，怒火烧遍她的头脑：她明白了。
“我朝已有律令禁溺女婴！”喻雏怒道，“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
“天高皇帝远，要想完全禁止，除非本地州牧和仙门严查，否则完全没可能。”常究看着她，等她慢慢情绪稳定了，才说，“三十年前你还没掌权时，南海的溺死女婴也不在少数，那时只靠观天阁根本没办法压制此等陋习……但无论如何，婴儿都是很难形成地怨的。”
喻雏深吸一口气，冷声说：“把话说完，别让我问。”
“婴儿无知无觉，不晓怨，不明爱。”常究说，“它们中大多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溺死，所以是生不出怨恨的。除非有人刻意引导放大了它们的渴求。”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答案显而易见：有修士激发了大量的女婴亡魂的渴求，创造出了这个“海神”的存在。
喻雏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这次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常究以为她气傻了，她才终于说：“昨夜归灵派去西四村的斥候回信了。西四村的山神传闻，是一个巫者传出的。西四村的嫁女时辰是巳时正。”
风中立刻有了回应：“将军，阁主，东四村是辰时正。”
“而北方怀慈村是卯时正。”
常究说道，看向北方。
“还有一刻钟。”
喻雏冷笑一声，喝道：“各方都守好。时辰一到，跟上新娘，看看他们到底要把新娘送去哪儿。”
“西四村收到。”
喻雏腰间的令牌传出声音。那是常究为喻家军做的仙门法宝，作传音用，只有喻雏的亲信能拿到。声音的主人自就是守在西四村的斥候。
“东四村收到。”
风中的声音回复。
“怀慈村——小羊有禀。”
常究腰间的喻家军令牌传出羊启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常究拿起令牌，问：“怎么了？”
“师尊，将军，”何归灵的声音响起来，“怀慈村新娘入林了。”
-
雾重了，叶惊抬头看着白茫茫一片的林中，没有犹豫太久就下了轿子，踩在泥泞的地上。空气其实很清新也很湿润，如果不是因为山神作乱，叶惊会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他往来处看去，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地上倒是有那两个轿夫的脚印，毕竟是抬着轿子的，所以脚印很深，顺着它们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叶惊看了眼脚印，然后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鸟雀不知停在何处，叽叽喳喳地叫着，啼声回荡在林间。叶惊慢慢地踩过泥泞的地，心下思索：“若依照柳哑巴的记忆，这个骷髅山神是会自己来寻着生者的。我是该自己去寻，还是等着它来找我？”
答案很快就有了分晓，因为他忽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什么。
雾愈来愈浓了。身后的轿子已经看不到，可身侧的东西却清晰可见。叶惊慢慢地侧眸，对上了一双空洞洞的眼眶。
一具骷髅静静地站在他身侧一棵树下，空洞洞的眼眶不知是看向他，还是看向远方。
叶惊屏气，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但那骷髅也不动弹，只是站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认真打量起这具枯骨。
可先入眼帘的却先是骷髅身上的衣着。方才叶惊没注意，眼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件农妇常穿的粗布裙。
这具骷髅不高，约是五尺多。它站在那棵树下，一动不动，就像是长在了这里一般。叶惊凑近了些，才发现这尸骨浑身湿漉，眼眶里堆满沙土，有绿苔覆盖在眼眶边，还有几根水草缠绕在鼻骨里。
“这尸骨应当是倚河葬下的。”叶惊心道，“不然就是被葬在了河水里。”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动，在看到这骷髅的双脚时停住了。
这具骸骨的腿脚被绑住了。一条湿漉漉的麻绳绑着它，再延出一端绳，绑住了一块小腿那么高的石头。石头就立在尸骸边上，叶惊隐隐约约看到上面刻着什么，就蹲下身查看。
上面刻着两个字。淫///妇。
叶惊忽然觉得，心里某处颤颤地悸了。他认出了这字——或者说，柳哑巴认出了这字迹。
怀慈村识字的人不多，而那位屡屡落榜的王秀才却是识字的。他时常会帮村中人写些书信、教孩子识字或是撰写些契书，以此换取些米粮钱财好过活。
而柳哑巴七岁那年，他的母亲被投入冰冷的河中时，她的双脚也绑着一块巨石。石头上是王秀才刻下的两个字：毒妇。
答案不言而喻。这具尸骨，来自一个被怀慈村村民沉河的女人。
叶惊伸手，想把绳子给解开，可那绑得太紧了，已经勒入它的骨缝间。他想了想，试探性地在空中画了什么，一道符随着金光凭空而现，随即又冲向上方。叶惊下意识地抬了手，一根树枝正巧落入他手中，覆着金光，俨然成了个法器仙物。
他拿着树枝轻轻一划，麻绳被斩断。尸骸一瞬间动了起来——它低头用空洞洞的眼眶看着叶惊，然后抬脚用力地踹向他。
叶惊猝不及防，被揣了个正着。但许是骷髅没有什么力气，所以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是胸口一疼而已。
“我好心帮你解了绳子，你怎么还这样对我？”
叶惊抬头埋怨一句。可那骷髅不再理会他了，只是站在原地，保持着踢他的姿势一动不动。它眼眶里忽然长出了绿叶，而一瞬间新生的绿意笼罩住了它全身，而那块石头被藤蔓缠住，粉身碎骨。
叶惊诧异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周围的雾像是忽然淡了些。他能看到朦朦胧胧的树影，还有阳光从树缝间照来。
“……难道我误打误撞破了这山神的阵法？”叶惊惊讶地想，又觉不对，“可山神娶妻，不是娶女人吗？为何这里会有具妇人的尸身。”
他握紧手中覆盖符光的树枝，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加快了脚步。朦朦胧胧的白雾里，每隔百步便有一具成年女尸，有的如那妇人一般腿脚上绑着巨石刻着罪名，有的头挂白绫脸上刻着□□，还有些脖子上缠着生锈的铁链，什么字也没有，不知死因也不知生平。
叶惊没有再动手触碰任何一具尸身。他约莫在林中转了两刻钟，隐隐看到了轿子才停下脚步。
十六具尸身，大多都是腐烂的。好消息是，那些被嫁给山神的新娘不在这里，坏消息是，尸体是不会自己跑到林子里的。有人费尽心机，把十六具怨念极强的女尸置于林中，于是怨念集合，生成了这方雾林。
“为什么？”叶惊自言自语般地问，“只是为了新娘？”
能布下这种阵法的不可能是凡人。为什么会有修士费尽心机，要从这小小的村子里娶走那么多的新娘？还有，传闻中那个杀人的骷髅——
毛骨悚然的预感比思绪更快一步来到身后。叶惊往旁一躲，一只白骨手破空袭来，直直刺入方才他站着的地方。一具长满青苔的骷髅不知从何处来，竟然开始没完没了地攻击起他。
叶惊抬手持树枝挡着，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山神大人，我是这次嫁来的新娘——”
这具骷髅不听他一句话，还是抬手刺来。森森白骨擦过金符树枝，竟然没有被伤到分毫，叶惊连忙闪过，道：“我说了，我是新娘啊，你做什么打我！”
“她不是打你……她是只攻击男人！”
却有一个声音迟疑着响了起来。有两个身影一左一右从一旁的树上跃下，落在了叶惊身前。其中一人挡在最前面，伸手拦在骷髅面前，说：“你们看。”
骷髅本欲再刺来的手忽然停住了。它慢慢地用空洞的眼眶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缓缓放下了手。为首那人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对叶惊道：“男扮女装真的没用，它会认出来的。”
是方才拦轿子的南海少女。而另一人也微微侧身，露出脸来：正是那个南海少男。
“你们不是来寻亲的。”
叶惊一语道破真相。
“你难道是来嫁山神的？”
何归灵反问。
为首的羊启说：“好了。不管如何，目前看来咱们目的一致，都是为这山神娶妻的事情来。归灵，你看出这是什么阵法了吗？”
何归灵颔首，道：“也是地怨。”
“地怨？”叶惊重复，又皱了皱眉，“寻常地怨怎么可能不受金光剑符的桎梏？”
他话音刚落，就见何归灵一脸愕然地看向自己，说：“你是个符修？金光剑符？那是高阶符术，已有三百年没现世，你会？”
羊启却说：“什么符不符的往后再说。公子觉得这不是地怨？”
“不可能是。”叶惊摇头，“地怨是凝集某地相近怨念而成的产物，外形看起来会是个生人，怎么可能会是具骷髅。十六具尸身设阵，唯有它没有固定住——它是阵眼，加上它自己，那一共是十七个怨灵在操纵这尸骨！怪不得，怨气太深，金光剑都没法伤到它。”
话音刚落，那骷髅忽然又动了。它一把抓住了羊启的肩，在羊启一声惊叫中将其抛到背上，然后背着她就往林子深处跑。何归灵一愣，大喊一句“小羊”就要追上去，却听羊启回道：“别拦着它。它把我当成这次的新娘了——跟上！看它要去哪儿！”
它跑得很快，就像是在逃亡。何归灵和叶惊拔腿要追上，可那余下的十五具尸身忽然有了灵智，从一棵棵树下扑来，带着沉重的石头、苍白的白绫还有生锈的铁链挡在他们路前。
“缚石者砍绳索，缢死者烧白绫，铁链直接砍断。”叶惊对何归灵道，然后不顾及这少男要做什么，自己下意识抬手持枝画符。金光璀璨，枝过成符，一道比方才更大的金光剑符出现在他眼前，变作千千万万道金光剑。
“去！”
随着叶惊一声喝，金光剑齐齐转向了那些尸骸。何归灵脸上的神情已不能用惊愕来表述了，他失声道：“金光万剑符——不可能！”
金光剑砍断一道道禁锢，将那些尸身解放开来。一具又一具解脱的尸骨停在了原地，而背着羊启的那具尸骨也跑得愈来愈慢、愈来愈慢。何归灵来不及纠结为什么叶惊能使出剑符，双手拈咒持印，掌心中生出朵朵火花，将白绫皆燃烧殆尽。在最后一条白绫烧干净后，背着羊启的那具尸身轰然趴下，却手脚并用，生生爬了出去。
“它到底要去哪儿！”何归灵喊道，和叶惊绕过那十五具尸骨。只见那具尸骨用力一蹬，它带着身上的羊启一起进到一棵树下，下一瞬，一道法阵自地下生出，将羊启笼罩在其间。
“传送阵！”叶惊微微睁大眼睛，高声喊，“出来——”
羊启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眨眼睛，她消失在了原地。而那具尸骨像是终于力气耗尽，瘫趴在原地，再也没有动静。
“我操！”何归灵骂了句，抓起腰间的令牌，“师尊，小羊被当成新娘抓了！”
令牌那边传来一个冷冽的男声：“怎么抓的？”
“有个传送阵，小羊一进去就被没了。怀慈村的新娘是个男的，还是个符修。师尊，我们接下来——”
令牌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小羊回禀，将军、阁主，我已传送至新娘去处。”
羊启的声音很平静。
“还请阁主追踪令牌，寻我一趟。”
何归灵一愣，随即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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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令牌那头的人在向何归灵交代后续之事。叶惊听得不大明白，大致明白这两个少年是奉命来查山神娶妻案的，心道一句令牌那头的“师尊”声音怪好听的，便不再关注。
他蹲在最后这具尸骸身边，仔细观察起来，发现它与第一具尸身一般有在水中浸泡的痕迹。而它拼命爬来的这棵树下，有一块巨石，和一团被挣脱的麻绳。
叶惊抬手把巨石扶起来，下一刻如坠冰窟。
巨石上，刻着“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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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那个男新娘回来。”喻雏说，“这穷乡僻壤的，怎么可能会有散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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