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嘉山也认出了这位演出服领口开到胸口、眼睫毛长得能扇到蒲公英只剩光杆儿、身材纤细得像块九成瘦排骨的男狐狸精。
他在沂州时，曾看过这位演员与何应悟的合照。
那会儿谈嘉山正肩负着监督何岑写奥数作业的艰难任务，委派任务的何应悟怕他无聊，把福利院里所有的相册都搬到了炕上，供他翻阅解闷。
在海量的泛黄照片里，谈嘉山一张张捡起了他没机会参与的何应悟的时光剪影。
有何应悟刚被捡回来时的入档照片：干枯脏乱的卷发东一簇西一丛的盖住额头，胡乱挽了好几截的破衣服里露出的满是冻疮的细细的四肢；偏偏那双小狗似的湿润眼睛亮得邪门，那里头比起如今的青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谨慎和凶悍。
有愁眉苦脸地抱着更小的婴儿哄睡、结果不小心被吐了一身奶的抓狂瞬间，谈嘉山甚至能透过照片听到幼年的何应悟崩溃到哇哇乱叫的声音。
少不了的还有何应悟和姥姥一起干活时被牛顶到地里的糗照、抱着印制了“国家奖学金8000元”字样的宣传KT板傻笑的样子。
每一张都生动得叫谈嘉山心口发软。
他用相机将所有的照片都拍了下来，唯独略过了那张合照。
照片上的何应悟带着深色的鸭舌帽、打扮得也极为低调，站在那位穿得像只求偶期花孔雀的艺人身边显得格外朴素。
合照里两人肩靠着肩，距离近得让谈嘉山看着就心烦。
“这个是哥哥在上一家公司上班时拍的照片。”实在不想写作业的何岑从炕桌另一头蛄蛹过来，献宝般地主动解释道：“另一个哥哥是大明星，我们学校有很多他的粉丝哦。”
“小朋友不要追星，”谈嘉山对此嗤之以鼻，但还是严肃劝诫着眼睛冒星星的何岑，“他还没你哥哥好看呢。”
何岑盯着照片看了会儿，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给谈嘉山抓了把姥姥买回来据说具备护眼食补功能的蓝莓干。
以创造距离感的方式造神的演艺圈与普通人生活交集极少，在加上离开上家报社已经接近一年，何应悟也没想到，自己在跳槽到《四方来食》当“美食圈狗仔”以后还会再遇见以前相熟的艺人。
“小何记者，真的好久好久不见了！”
艺人的脸被化妆师逮着用卸妆膏揉来揉去，扑不上来的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给何应悟打招呼，语气中带着亲昵大于埋怨的佯怒：“哇，那会儿我多配合你工作呀。你倒好，小没良心的——离职的时候说也不说一声就算了，还把手机号码都换了，我还想找你出来玩呢！”
“啊，抱歉……不是换号码，是换工作了。”
与眼前人合作过不下十次的何应悟太熟悉对方的性格，手忙脚乱地解释道：“那个号码是前东家发的，离职以后就收回了，没来得及和你讲。”
卸去在表演时摄人心魄到像只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妖异精怪的舞台扮相，素面朝天的艺人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笑起来极富有亲和力。
等到生活助理给他贴好舒缓用的片状面膜、离开前体贴地带上化妆室的门，刚刚在人前还是一副清冷昳丽模样的艺人，立马拖着椅子黏了过来，倒豆子似的和何应悟聊起了最近圈内的劲爆八卦。
没有人不爱听墙角，靠在另一张化妆台前正在假装用平板看杂志的谈嘉山也不例外。
在两人营养程度极低、八卦程度极高的碎碎念里，从不太关注娱乐新闻的谈嘉山抓住关键词，边搜索边恶补了一番关于这位艺人的履历。
项知乐，一位作品实绩与绯闻数量成正比的男演员。
按理来说，海山这种地方性文旅类剧目请不起项知乐这个咖位的明星。
但根据谈嘉山搜到的宣传物料，对方最近正巧在漳市拍戏，在当地的要求下接了好几场与今天类似的有关宣传本地非遗文化的舞台剧通告。
出乎谈嘉山意料，眼前这位看长相大概率连鸡都不敢杀的艺人居然是拍打戏出身的正经武星。
他在群演基地干了好几年武替后，被知名经纪公司檀川签下。
出道以来，项知乐主演的作品少却精，商业片卖座、文艺片叫好，算是青年演员行列中业内选角导演的安全牌。
虽然流言分析得有理有据、研究阐述得有鼻子有眼，但如果不是项知乐在与何应悟蛐蛐别家艺人时煞有介事的八卦模样和村口的退休大爷一模一样，谈嘉山几乎都要相信对方真如传言所说，是只心机深沉、长袖善舞的花蝴蝶了。
项知乐的绯闻爆料大多集中在他扑朔迷离的情感话题上。
豆角论坛里讨论其丰富感情经历的帖子常年飘红，其中楼盖得最高的几篇，更是事无巨细地从通告行程、微博ip地址、合照站位等细节内容中抽丝剥茧地分析起了项知乐与檀川那位老板不清不白的关系。
能集结如此多吃瓜群众热论的猜想无非都集中在那档子事上，说来说去，都怀疑他当初是靠美色勾搭上的檀川老板，被包养后平步青云跻身演阀阶层，在国际上拿了奖项后立马踹了金主兼伯乐，转头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
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檀川老板与项知乐一样，同样也是男人。
这让谈嘉山极不自在。
他并非天生的同性恋者，因此难以分辨大概率是同取向的项知乐对于何应悟的好感，究竟是来自于友谊还是暧昧。
谈嘉山识别到自己似乎有些过度关注聊得开心的两人的互动情况，但他没办法量化这些光是拎出来就显得很小题大作的烦恼，也不希望这种来源于自身焦虑的幼稚依恋影响到何应悟的正常社交活动。
但……早知道会有这一遭，他一定会选择带人出去看电影。
如果和上次一样，选一部血浆含量足够的惊悚片，何应悟现在应该已经吓得边往嘴里狂塞爆米花、边往自己怀里缩了吧。
谈嘉山懊恼得冲了个电影院年卡。
大概是因为与何应悟太久没见，项知乐攒了一肚子的话，说了整整半个钟头还意犹未尽。
他的语速极快，说得越久，口越干，从化妆台上捞过助理刚买来消肿提神的冰美式，猛吸了一口。
他顺手给何应悟也塞了瓶还没开封过的NFC果汁，炫耀道：“我新接的代言，你试试看？喜欢喝的话我叫品牌寄十箱给你。”
在当狗仔时，何应悟就老去项知乐所在的剧组蹭下午茶。
刚好项知乐有上镜要求，出于保持身材的目的，他回回强迫心甘情愿的何应悟在自己面前现场表演吃播，以变相丰富自己在啃西兰花和鸡胸肉时贫瘠的精神世界。
大部分的零食在何应悟面前活不过十分钟，只是他刚准备拧开盖子，突然福至心灵地停下了手，握着果汁，望向了开心与不开心时都拉着一张精致臭脸的谈嘉山的方向。
何应悟眼神中的明显的征询意思，诡异地安抚好了抱着胳膊，正冷冷监视，不对，正淡淡望着这边的谈嘉山。
谈嘉山被这一眼讨好得猝不及防，他握紧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随后故作镇定地朝着何应悟的方向抬抬下巴，表示许可。
这期间谈嘉山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周身气场明显变得愉悦了不少。
摘了高度数美瞳的项知乐说是半个瞎子也不为过，他完全没意识到何应悟与谈嘉山之间心照不宣的互动，仍毫无形象可言地咔擦嚼着咖啡杯里的冰块，大吐苦水。
“都是狗仔，像你这么有礼貌有职业道德、甚至还会帮我修图的记者，简直比大熊猫还少见。”
说到这里，项知乐恨得直拍大腿，“最近这几个月的狗仔，都懒得混进剧组干代拍、抢跑生图这种传统工作了——我在酒店公区拍摄场景里上洗手间时，他们也举着长枪短炮冲进来耶！吓得我差点滋鞋上！”
闻言，何应悟默默放下了手头刚拧开还没来得及喝的淡黄色荔枝汁。
“其实我后来找公关公司打听过了，你从上一家离开，确实是受了我的连累吧。”
说到这里，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项知乐表情认真了些，语气中也多了些诚恳和愧疚，“那会儿我正忙着在和檀川打解约官司，如果不是有你提前发给我助理的那些预警材料，那几条黑热搜怕是真会发酵到没办法收场的地步……话说你要不要来我工作室做宣发？反正我现在也从檀川分出来自己当老板了，跟着我干，哥绝对不会亏待你。”
虽然何应悟确实被项知乐允诺的工资吓了一大跳，但他早就下定决心不再从事演艺圈相关的工作，连忙选择了拒绝。
何况他的上司兼对象还在不远处盯着呢。
别说答应了，何应悟都担心自己再多犹豫一秒，明天就会被谈嘉山流放至西北大草原，去寻找传说中时不时换地方扎蒙古包的、没有固定地址的游牧民族餐厅。
只是项知乐的邀约真不是嘴上客气客气而已的场面话。
他打解约官司的时候，身上还背着几个蓝血品牌的代言，送审未映的片子也还没开始宣发。如果那会儿再撞上对家有组织有预谋的拉踩造谣，光是高额的违约金与跳水的品牌价值就够他喝一壶。
何应悟对他有恩在前，人家自身专业能力也过硬：笔杆子灵活，舆情嗅觉也敏锐，担任工作室的宣发职位完全绰绰有余。
因此，哪怕被何应悟为难地拒绝了好几回，项知乐还是不死心，抓着人的双手说尽了好话，软磨硬泡得没完没了。
何应悟的力气比不过这从体育生转职来的演员，只能用眼神不断向脸已经黑了一半的谈嘉山发送求救信号。
一只夹着纸片的手隔开了项知乐越凑越近的脑袋，“抱歉，打断一下。”
与何应悟聊天聊得全情投入的项知乐这才想起自己完全忘记了房间里还有一位被忽略的对方的朋友。
他只记得对方长得还挺高，如今凑得近了，才留意到谈嘉山那张漂亮到有些晃眼睛的脸。
项知乐迅速收回了已经溜到嘴边的抱怨，摆出排练过许多次的角度完美的标准露八颗牙的媚粉营业性质笑容，温柔得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好意思，我好久没见到小何记者了，所以刚刚聊得久了点——是要合照吗？”
谈嘉山沉默了两秒，顺水推舟地从化妆桌上摸了支马克笔，塞进项知乐手中，不着痕迹地将何应悟的转椅踢远了些，“不用了，签个名就可以，你方便吗？”
“当然方便。”项知乐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成熟稳重气质不凡的同性粉丝，饶是出道多年，他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窃喜。
他捏着谈嘉山递过来的门票票根，难得耐心地问：“你的中文名是什么呢？我给你签多几行吧。”
谈嘉山收回投注在表情如释重负的何应悟身上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叫谈·爨邯汕寺武穆云籍鞲·嘉·乌朗汉吉尔莫吉尔敏·山”
拿到了全日制本科学历、在演艺圈里已经算得上是高学人士的项知乐困惑地抬起头，想重复一遍刚刚听到的名字，却不知道该从哪个字开始问起。
刚刚还在庆幸谈嘉山今天居然如此之大度的何应悟深深吸了一口气。
何应悟突然理解了鸵鸟遇到危险时掩耳盗铃的行为，他现在恨不得也把脑袋扎进旁边发财树盆栽的营养土里，好逃避当下的尴尬场面。
原来在这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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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5. 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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