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就是它，你把它牵去吧。”
一大清早，拉木提领着他们来到马圈，指着里头那匹毛色红棕的马对越灵犀说。
一般来说村子里的马都是放养的，只有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会关在马圈里先养一阵，但眼前这匹马显然不是，它高大健美，身无杂色，粗壮的脖子上栓了根绳连着木桩，此刻它听见声音扭头看过来，居高临下冲他们打了声响鼻。
越灵犀：“我怎么觉得它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拉木提挠了挠头：“它之前受伤了，在马屁股的位置，为了让伤口好好长就限制了它活动，它不太高兴。”
其实，这不是他们村子里养的马，它受了伤跑到村子附近晃悠，村民们见它身上血迹斑斑的，就想办法逮住了它，给它清理治伤。
马队的人擦拭的时候，发现它身上沾到的草叶这一带都很难见到，推测可能是从南边山头那里过来的，所以当听到越灵犀来询问去南边的路时，拉木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匹马。
“本来是想着如果能驯服，就让它留在这里的，但它可傲气了，根本不理人，每天都在跟那根绳子较劲，应该是呆不住的，现在它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既然你们正好要去南边，就带它一起吧，山里的马儿都认路，它说不定能带你们找到最近的路线呢。”
也好。
这马不让骑，越灵犀也无意驯服，另外向马队借了四匹马，只要在翻越南边那座山之前将它们放归，到时候它们会自己回村里，方便得很。
人到位，马到位，小黑狗在怀里抱着，村民们不肯收的钱也留在了小屋桌上，很好，一切就绪。
挥别这段日子朝夕相处的山湖风光，他们向南边催马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红马，脖子上仍然拴着那根绳，只是之前是连着木桩，现在则是攥在越灵犀手里，她两只手都空不出，小布便交由骑马最稳的秋尚衡帮忙抱着。
玉十九就跟在侧后，瞧着那马屁股上已经收口的疤痕，问道:“他们有说它是被什么伤的吗？”
越灵犀：“不知道，看着像划伤，伤口很长，但据说不深。”
要说是野兽袭击，伤口却只有一道，也没见撕裂，而倘若人为捕猎，一般都只会套马，不会刻意伤到马匹，尤其还是屁股这种位置，万一不小心影响后腿，马也就废了。
越灵犀：“听村民的意思，南山的另一边就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了，所以也不清楚那里是什么情况，要我们自己多注意。”
秋尚衡拢了拢怀里小狗，回忆道：“说起来从地图上看，这一带山脉确实有一部分是跨境的。”
玉十九诧异：“那就是说，在走出这片山脉之前，就已经能进入万象境了？”
秋尚衡点头：“对。”
越灵犀不解：“两境之交不是有塔看守吗？这山里也有？我们可以直接过去吗？”
有生境与万象境虽接壤，两境风土物貌却不尽相同，为避免影响百姓生活秩序，有生境对境外来客把控还是比较严格的。
秋尚衡：“山里是没有，天狮山脉在边缘地带，即使穿过去也在万象境西陲，都是人烟稀少难以管束的地方，其实也算个漏洞。”
执象宗地处中原北部，近北疆，距万象边界相去甚远，越灵犀不清楚情况也属正常。
中原以横江分南北，四宗其三都在江北，唯独长寰宗在江南，按说理应是了解情况最多的，但这会儿剑修骑着马落在最后闭目养神，没有加入讨论的意思，倒是秋尚衡侃侃而谈说得如数家珍。
“其实就算有塔看守，我们过去也不会有问题，万象境对入境的管控是很松的，不在两边的通缉令上就行，但反过来要从万象境进入有生境就比较困难一些，基本只有两种人能放行，一种是无修为在身的普通老百姓，另一种是有门派背书的修士。”
说完，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消息都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否还适用，便转头向走在后面的人确认：“沈叹，是这样的吧？”
“嗯。”剑修看着有些心不在焉，懒洋洋应了一声。
听前方三人又继续聊起，他的目光又落回到最前方的马屁股上。
伤口已经结痂，但即便是痂痕也平直细长，一匹暴躁好动的成年马，又是肌肉最发达的部位，要留下这么干净利落的伤口可不容易，不仅要快，要利，而且还要轻，要出其不意。
所以大概，不是实质的兵器，是锐气吧。
十有**是误伤。
他兴致缺缺收回目光，长长打了个呵欠。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他们都在山里转悠，那马似乎不大聪明的样子，尽挑些奇怪的路走，但后来越灵犀就发现了，它恐怕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了，故意在枝桠茂密的地方钻，想迫使她放开手上那条拴它的绳子。
一次他们原地休息，半夜它甚至不知怎么解开了原本系在树干的绳结，若非沈叹照旧维持着夜猫子作息，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说不好还真给它越狱成功了，为这事儿后边一路它都看剑修不顺眼，一有机会就想冲人尥蹶子。
第五天清晨，他们上了南边那座山的山头，放归了村子里借来的四匹马，目送他们奔向来路。
雾霭袅袅，远山如黛，他们专程爬山到高处，就是为了看一眼远景，近来山里下过几场雨，雨过天晴之后，碧空如洗，侧耳依稀能听闻偌大的落水声，应是有瀑布在附近。
红马原地踢踏了几下，看着有些高兴。
“是你的家乡吗？”越灵犀拍了拍它的脖子。
它显然对这里很熟悉，或许还带他们抄了近路，尽管现在他们只能徒步，但在它的引领下，仍旧只花了小半天的时间就下了山。
在山脚时，耳边水声更响更急了，想来那瀑布应是很近，越灵犀看着手里绷直的绳子，是红马正努力拉扯着试图往水声来处走，但那个方向并不是他们要去的。
其实到这里已经可以了，他们刚才在山顶确认过大致方位，知道继续往南前路仍是山林，但地势俨然已平坦许多，自行摸索着走走也是一种乐趣，倒也不必非拴着一匹自由的马与他们同路。
她解开绳子，拍了拍那马背，示意它可以走了。
但谁想，红马回过头来，主动咬住了绳子另一端，继续拉扯。
秋尚衡走近了来：“看起来，它是想要我们跟它一起去？”
越灵犀迟疑道：“好像是这个意思。”
玉十九点点头：“那就走吧。”
沈叹照旧不发表意见，他们移步，他也就懒洋洋缀在后面。
就因为一匹马的举动，一行四人大咧咧换了方向，好像全不在意花费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以及前方可能存在的危险……好吧，他们确实不在意。
走了一阵，越灵犀总觉得脚边少了什么东西，一扭头看到秋尚衡怀里的小布，顿时恍然：
“秋师兄，到这里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放它下来自己走的。”
秋尚衡恋恋不舍：“……好吧。”
他摸了摸小布毛茸茸的脑袋，将之轻柔放到地上。
越灵犀忍俊不禁：“你很喜欢小狗？”
秋尚衡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事实上小动物他都喜欢，单纯柔软的生命体，无害又无辜，能让人放下心防尽情疼爱，会令他感到安心和放松。
前方带路的红马应是熟门熟路，脚下草地逐渐参杂了细碎的小石头，它带着他们绕过几块巨大的拦路石，前方柳暗花明一个转弯，当即水汽铺面，宏大的落水声冲击耳畔。
这是一处石滩河谷，飞落的瀑布正是那河水源头，古人云“疑是银河落九天”，眼前这道瀑布倒也真能占得三分，他们踩着碎石走近，仰头间但见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到那“银河”尽头。
越灵犀最喜欢这种天然景色，湿凉的空气里隐约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甜香，她深吸一口气精神振奋，一转头表情忽而变得哭笑不得。
真的很少会用“鬼鬼祟祟”来形容一匹马。
自从他们踏进这片河谷后，红马就一直站在边缘探头探脑，不肯再跟近一步，然而徘徊来去却也不见它走，光是急得在原地来回踏步，仿佛这里有什么让它格外忌惮，却又舍不得放弃的东西。
沈叹停步在一块石头前，那石头足有人高，断面嶙峋，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带河谷散落着很多这样的大石头，但这一块又稍显不同，因为它上面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平直深刻，明显人为。
沈叹挑了挑眉，伸过手去，在触及划痕的刹那，一道惊人的锐气从中冲出，好在他早有准备避开了，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下，即便是他也说不好要被迫损失一截头发。
这动静不小，另外三人也看了过来，但毕竟术业有专攻，剑修环顾四周，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河边有树，树上结了果子，他走近时，不远处红马激动地喷着鼻息，但仍是不敢过来，他于是扶着低垂的枝桠稍一矮身，果然瞧见那树干上同样有划痕。
啧，这可真是个会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沈叹忍不住皱眉，抬手抹过虚空，一道轻薄剑影自其间凝出，落入他手中。
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不远处的三人虽还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但已经不约而同选择退开距离。
四下里空气躁动起来，剑意节节攀升，他尚未出剑，却似乎已然触怒了什么，整个河谷仿佛忽然活了起来，先前石头上那道划痕早已沉寂，然而更多的杀机正酝酿成形，从石头上，树丛中，甚至是水瀑里，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划痕，如出一辙的锐气。
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四面八方，来势汹汹，
剑修没有动，他微合着眼，仍是寻常模样，大多时候他都是倦懒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怎样都无所谓，但此刻他持了剑，只这一点不同，一切就能天翻地覆。
这是沈叹，长寰宗沈叹，在有生境凡修剑之人，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眼花缭乱的利影如围剿般袭来，他薄剑似缓抬，却挥得剑影迭起，霎时清空周身数丈，此后满目锐气更是寸寸溃败。
清风拂过，杀机消泯，转眼剑散虚空，河谷重归平静。
不远处响起一声响亮轻佻的口哨，越灵犀笑嘻嘻比出一个大拇指，一旁玉十九与秋尚衡神色赞叹，双双鼓掌。
沈叹一回头见这情形，简直无语，这帮家伙以为自己在看表演吗？
他走去树前，信手折下一枝缀满果子的树枝，走过去扔在了红马跟前。
“吃吧。”
熟透的果实散发着诱人甜香，红马低头嗅了嗅，欢快吃了起来。
越灵犀瞧着，不禁打趣道：“这一幕似曾相识啊，你别是又折了人家有主的果树吧。”
沈叹：“……”
玉十九：“是怎么了？”
沈叹：“有人先前这河谷里修炼，走的时候没有消痕。”
凡修道者，到了一定境界都会修炼出“气”，这是环境中外在灵气对于个人意志的一种共鸣反应，实际打斗中，“气”会起到明显增幅杀伤的效果，掌刀剑者尤其。
越强的修士，这种意志的影响效果就越稳定，即使只是修炼时留下刀剑痕迹，蕴含其中的“气”也会经久不散，普通人一旦不知情遇到了，不慎触发难免会被波及，这匹红马先前受的伤想必就是这样来的。
负责任的修士都应该有事后消痕的自觉，避免伤及无辜，至少主修剑道的长寰宗历来都是这样要求弟子的，但他们现在并不在长寰宗，甚至不在有生境，他们已经越过了先前那座山，这里是万象境的地界。
近些年江南一带民间有言论，说要论百家争锋群英辈出，万象境的兴盛之势犹在有生境之上，沈叹对此嗤之以鼻，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红马吃完了断枝上的果实，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先前半夜被逮的恩怨一笔勾销，它开始喜欢这个人类了。
沈叹学着之间越灵犀的动作，安抚着拍了拍它的脖子。
“已经没事了，自己去吧。”
马儿是大山的精灵，它无疑是聪明的，也或许真的能听懂。
它终于大起胆子，自己走向了河谷里的那棵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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