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灵犀正骑着马走在一条山路上。
听村里的人说,点雪红仙在天狮山脉其实并不罕见,这一带凡极峰至高处都常年覆雪,只要连着几天天气晴朗阳光强烈,云雾一散,山头日晖长照,远远的就能望见那白皑皑的冰雪里开出红色的花朵来。
幼年时听闻歌谣,她曾疑惑为什么北疆境内从来没见过类似的花朵,如今想来,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人从这里跋山涉水离开,去到了另一个地方安营生根,日久天长之下,渺远的乡思无处寄放,便留作童谣供后人传唱。
远处山形影绰,雾霭藏峰,她坐在马背上眺望,其实心知这算不上好的时机,这些天虽未下过雨,却也常见浮云遮日。山中气候无常,等上几日也许会放晴,也可能不会,而她并不会在此久留。
无妨。
越灵犀收回目光,尽管信誓旦旦说要朝圣,但她其实并无太多执念,这条路她走过,就很好了,很多事情无需强求。
她哼起小曲,马蹄嘀嗒往前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越灵犀都早出晚归在山里跑,有时走远了干脆就原地露宿,第二天接着走。
离开前她拜托了玉十九帮忙照顾小布,她还在山里晃悠的这会儿,玉十九正尽职尽责陪小黑狗四处闲逛,村里有只大黄看见会追着叫,玉十九担心小布被咬,便跟着一路保驾护航。
散步路过田埂时,她余光稍顿,田里忙碌的身影中有一道瞧着格外眼熟,那人提了下摆,挽起袖子,头戴一顶遮阳草帽,正努力辨认野草和庄家的叶子,学着给田地除草。
是秋尚衡。
玉十九从旁看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这人出去一趟,回来都会抱着一堆东西了。
跑远的小狗呜呜叫了两声,仿佛在催促,她收回目光,转身跟上。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清晨便阳光和煦,过午之后更是热情,逼得人与狗都躲进了湖边的那片树林。
她意外在林子里有了新发现。
林中有石潭,水从山中来,往镜湖去,此刻潭边一东一西坐了两个人,似乎关系成谜,要说他们认识,这点距离说话都费劲,但要说不认识,那老人提起钓竿后,想也不想就将空了的鱼钩甩到了另一人脚边。
沈叹近来神出鬼没,玉十九都没碰见过人,原来是在这里。
看到某人虽照旧顶着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表情,却顺手捻起了一旁盒子里的鱼饵帮忙挂上,玉十九顿时有了结论。
嗯,不仅认识,关系好像还不错。
一行人,跑马的跑马,种田的种田,钓鱼的钓鱼,就连小布,很快也跟村里的大黄化敌为友,不再需要她从旁看着,玉十九百无聊赖,独自搬了把椅子在湖边晒太阳,像个留守在家的老奶奶。
这样不行啊,人嘛,不是打发时间,就是被时间打发,得想个法子才是。
目光不经意落在后门雕花,她心里有了个主意。
几天后,越灵犀在一个凉爽的午后回了村里,可惜她兴冲冲跳下马跑进屋,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炫耀的对象。
人没见,狗也没见,她站在门口扬声喊小布,小狗叫声隐约传来,她惊讶回头,一眼捕捉到飞奔而来的黑色毛团子,看方向是从屋后边绕过来的。
她抱起小狗往屋后走,最终在湖边找到了玉十九。
越灵犀:“原来在这里啊,他们人都去哪里了?”
已经听到她喊小布的声音,玉十九看见人并不惊讶。
“秋尚衡去田里了,沈叹应该还在树林那边。”
越灵犀茫然:“去田里?去田里做什么?”
玉十九一脸习以为常:“种地,或者收菜。”
越灵犀怀疑人生:“种地?为什么?”
为什么?
据秋尚衡本人说,是因为看那些老人家都很辛苦,所以能帮就一起帮了,但玉十九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景象,提炼精华直指核心:“因为他很喜欢。”
越灵犀:“……哦。”无心宗大师兄喜欢种地,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那沈叹呢?”
“他在树林那边钓鱼。”
越灵犀:“?”这个答案无疑也很出乎意料。
不是,她明明就在山里跑了几天而已吧?怎么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外头全变天了的感觉。
罢了。
“阿玉你看,我采到了!点雪红仙!”
她兴奋地说着,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满溢的寒雾散去,玉十九于是看见了内里的一捧冰雪,以及被雪围拱着的一朵红色的花。
平心而论,是好看的,正常花朵应该有的那种好看。
绝不会逊色,却也算不得如何超凡。
然而很多无形价值会赋予在眼界之外,倘若一个人翻山越岭登峰踏雪只为采一株花,那么这一路经历,这一腔情怀,有了能寄托的实体,就成了这样一株独一无二的花。
对上眼前人亮闪闪的目光,玉十九真心实意夸奖:“好看的,真厉害。”
越灵犀嘿嘿笑了。
玉十九仔细记住了那朵花的样子,看来最后一个木雕也可以完成了,她想。
傍晚的时候,村里人得知了他们即将准备启程离开,商量着就像第一日那样,又凑了一桌百家宴,打算为他们送行。
越灵犀坐在席间感受到了明显不同,刚来那会儿因为语言不通,即使满桌人声,她那三位同行人坐在其中也显得疏离,但是今日,坐她左手边的玉十九正熟稔地同旁边的卡达聊天,她从旁听了几句,似乎是关于雕刻用的木头材质什么的。
左前方,沈叹同一位老人在碰杯,拉木提凑过去笑嘻嘻说着话,而更夸张的是秋尚衡,这位仁兄在席间简直是万人迷,什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走过路过,都要专程拍拍他肩膀跟他来一杯,还都是一脸“小伙子真不错啊”的表情。
嚯,看来这几天确实发生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儿,她饶有兴致挑眉。
席后,四人回了小屋,都觉兴致未尽,又搬了八仙桌去湖边,越灵犀专程去讨了些村里人的自酿酒,冶情足以。
夜色静谧,镜湖水映照着天上月,湖边忽有人放肆大笑,惊飞了几只休憩的水鸟。
越灵犀毫不收敛:“哈哈哈哈,所以沈叹你每天装模做样坐在那儿,结果一条鱼也没钓到过啊,太好笑了吧。”
秋尚衡有些疑惑:“可是沈道友,你偶尔会带鱼回来吧?不是你钓到的?”
沈叹憋屈,却也不屑说谎:“……都是老爷子给的。”
想起这事儿就离谱,他一开始可是为了证明鱼跑了跟他没关系才下场钓鱼的。
玉十九闻言点点头:“真是好人,怕你伤自尊心。”
沈叹坚持嘴硬:“只不过运气不好。”
“菜就多练。”越灵犀笑嘻嘻戳破。
她得意道:“论运气还得看我,在山里那两天我本来以为会下雨的,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谁知道半山腰的时候,天居然开始放晴了,等我到山顶的那个清晨,差不多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那景色,日照金山,红绽冰雪,真的特别特别美,你们没看到简直是天大的损失!”
秋尚衡笑道:“如此刚好,那看来越道友确实与此地缘分甚深。”
越灵犀举杯,仰头饮尽,又顺手提了酒壶要给众人再满上一轮,倒到最后一个杯子时却发现里面的酒根本没动过。
“咦,阿玉,你不喝酒呀?”
玉十九摇头:“不喜欢酒的味道。”
沈叹惊讶侧目:“这是果酒,甜的。”他都觉得这玩意儿喝着没什么意思。
玉十九闻言犹豫了一下,端起来先闻了闻,小小抿了一口,随即拧起眉。
手中酒杯放下又推开,她有些嫌弃:“还是酒味。”
沈叹无语。
好在桌上除了酒,还有清口用的茶,玉十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越灵犀突然想起来一个盲区:“诶,阿玉,他们两个是一个在种田,一个在钓鱼,你呢?我刚好像听见你跟卡达在聊雕刻的事情?”
玉十九点点头:“我之前跟他借了雕刻刀,本来应该还给他,但他说他也不怎么会用,就送我了。”
“雕刻刀?你刻什么东西了?”
“这些。”她说着,摸出几个木雕小人放在桌上。
越灵犀当即瞪大了眼:“哇,这是我?”
她拿起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小木人,眉眼飞扬应是在笑,高举的一只手上拿着朵花,看那花形,似乎正是点雪红仙。
她又去看桌上其他两个小木人,一个头戴草帽,卷袖提摆,背上还背了个竹筐,另一个手持钓竿,倚石盘腿而坐,一手撑着额头像是在打瞌睡的样子。
“原来我在田里是这个模样的啊?玉道友好手艺。”秋尚衡看着小木人活灵活现的神态,不由赞叹。
沈叹看向玉十九:“怪不得时常觉得有人窥探,原来是你。”
玉十九:“为了拟真,我需要观察你的神态。”
沈叹不满,指了指桌上小人:“结果你就观察到这个?”
玉十九实事求是:“你经常是这样的啊。”
沈叹:“……”
一旁越灵犀笑到肚子痛。
桌上一溜排着三个小木人,秋尚衡疑惑:“玉道友,没有雕你自己的吗?”
玉十九摇头,道:“我不会雕我自己。”
观人容易观己难,她少时迷恋雕刻,人物景观,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可经她刻刀走笔绘形,但至今从未刻过她自己。
越灵犀托着下巴,戳了戳桌上自己的那个小木人,立马执花,意气风发,神气得不得了,仿佛只是看着它,眼前就能铺开无边的山峦草甸。
玉十九刚才说,喜欢的话就送给他们了。
果酒清甜微醺,像一种柔软的梦意漫上来。
旁边属于秋尚衡和沈叹的两个小木人,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新鲜模样,在田里农作的无心宗大师兄,在树林里打瞌睡钓鱼的长寰宗首席,让她回去说给宗里大家听,估计都没人信。
她出了会儿神,忽然说:“我有一个想法,我们把它们留在这里怎么样?”
秋尚衡惊讶侧目:“嗯?”
“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啊。”越灵犀越想越觉得合理。
秋尚衡看着桌上三个小木人的神态,心领神会,也有些意动,但这毕竟是玉十九的心血,又是作为礼物,不好轻慢对待。
于是他看向玉十九:“玉道友,你觉得呢?”
玉十九自然是没意见的,雕刻如果是故事,刻完最后一刀,于她而言故事就已经说完,她不会再干涉。
越灵犀盯着桌上三个小木人左看右看,摸了摸下巴:“唔,还是觉得少了一个不行啊。”
“阿玉,还有多余的木料不?”
玉十九点头:“有的。”
越灵犀:“刻刀也借我用一下。”
看她接过东西,一手木条一手刻刀,下刀还挺利落,沈叹挑眉:“怎么,你也会雕刻?”
越灵犀做着手工,头也不抬:“不会啊。”
秋尚衡就坐在她左手边,这会儿稍稍凑过去就能看到她在干嘛,忍不住笑了。
完工很快,她大方向大家展示“木雕”成果,上端简单削成了一个圆形,应该是头,下边基本没动,保留了木料原本的长条形状,勉强算身,正面简单粗暴标注了三个字“玉十九”。
越灵犀:“怎么样?”
玉十九淡定点头:“不错。”
秋尚衡予以肯定:“甚好。”
沈叹直抒胸臆:“就这?”
越灵犀当最后一个评价不存在。
桌上排开四个小木人,或站或坐,或精细或粗犷,各有各的神韵气质,仿佛已经能自成一个小世界。
越灵犀欣赏了一会儿,又有了新主意,她总是会冒出很多奇思妙想。
“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
三人皆看她。
“虽说要留它们在这儿,总不能随便摆桌子上吧,要不然这样,我们分别在屋子里找地方,把自己的木人藏起来,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来,谁藏的木人被其他人找到,就要为对方做一件事,怎么样?”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可以,大约是一直光喝酒也没意思,连沈叹都没见扫兴。
他们各自拿了自己的木人离桌,分散去到了房屋的各个角落。
最先回来的是剑修,他自斟自饮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秋尚衡和越灵犀也一前一后过来了,玉十九原本说不定可以最早完成,然而她进门就直接伸手给搁在了柜子上,被路过的越灵犀一眼瞧见,说她玩得不认真,要重新藏。
执象宗大师姐,在某些奇怪的事情上真的很严格。
此夜将半,玉十九也回到了湖边,小木人都已经藏好。
沈叹给自己倒酒,瞥见旁边人的酒杯也空了,顺手给满上。
秋尚衡:“多谢沈道友。”
剑修与他碰杯,说:“沈叹。”
“嗯?”
“叫名字就好。”
越灵犀听见,适时凑上来:“对嘛,往后路还长,道友来道友去的多别扭啊,叫名字吧,你说呢阿玉。”
玉十九点头:“你们随意。”
秋尚衡笑着应下:“好。”
三酒一茶,他们在月下举杯,山湖泛起粼粼光辉。
明天又是新的一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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