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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刑

这雨真是下起来没完!

许中使在心里边骂边往城外赶去。

腐烂的气息冲天,雨一浇,都变成煮熟的骨头汤,稀稀烂烂的皮肉尽数褪下来。

被风一吹,一股脑全钻进他鼻子里。

掀开车帘,看过去,仿佛一股子绿色的浊气。

在恶心又诡异的场景中,坑边一人手持发黄的油纸伞站定。

侍从憋着气赶紧打了伞,送许中使下车。

“你这活儿干得利索啊。”许中使拿帕子捂住口鼻,提起裤腿,朝他喊道。

裴绪缓缓转过身,轻松到仿佛没有嗅觉,他轻笑道:“省的许中使多跑一段路,山里不好走。”

许中使再不乐意,也还是踩着泥水过来。

“死的哪几个?我瞅瞅。”他说着往坑里望去,还从袖口里另掏出来另一个帕子,塞给裴绪。“熏死了,来,你也堵上。”

“多谢。”

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辆板车,两人往里扔下最后一具皮开肉绽的肉团,朝这边看过来,被许中使发现,瞪了一眼。

“...六,七,八...行。”

裴绪转头看向他:“许中使办事谨慎。”

他另一侧的脸颊沾了血,横着溅了一道殷红,如同玛瑙嵌在白玉上,煞是惹眼。

“哎哟,你怎么也挂彩了?赶紧擦擦。”许中使掩着口鼻,声音闷闷的,“也不是为了这个才过来的,旨意下来了。”

裴绪用那张帕子随意抹了血,等他继续说。

“都要拆啦。”不再细看,许中使就招呼裴绪往回走,“教坊、角场、宫里的梨园,一个都跑不了!”

裴绪的确没想到:“梨园也要拆,人都遣散出去吗?”

“是啊,这不过来找你帮忙,我等下还要去角场盯着呢。”许中使说,“都怪魏熙这王八蛋,先帝时遣了大批内侍出宫,也是他的主意,到现在宫里一有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你在掖庭都做了多少天粗活了?这回宫里能陆续进人,王中尉费了好大的劲!”

裴绪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板车,两个人守在板车旁,皮肤黝黑,穿着草鞋,要不是身上健硕的肌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两个庄稼人。

“我换身衣裳就过去。”裴绪说道。

-

一楼中间台上,姑娘双手轻盈拨弦,琵琶声行云流水,嘈嘈切切。

除了最底下的待客厅堂,教坊还有几层雅室。

雅室三面环壁,只有能看到台子的那面,搭了一卷珠帘,好让贵客清楚地听曲子看美人。

教坊属太常寺,能来这儿听曲儿的也多是官员,不只是雅室捂得严实,往来时也有小厮引路,只要没特殊的嘱咐,大家各不相见。

正合适谢琮这种溜出来听曲儿的。

屋内两人在案前对坐,花鸟画卷一字铺开,是谢琮刚从成德坊淘来的。

“谢太傅刚好,你是一点闲不住。”苍浪靠在椅上,百无聊赖,随手拨了下珠帘。

谢琮看着画笑道:“昨儿夜里就忙起来了,多少人聚在前院,这不才把月贡定下来,关外的都免了。”

他说完,朝苍浪眨眨眼,“老爷子身体结实着呢,比我都强。”

“月贡我倒是不在意,太傅没事儿就成,崔瀚为这个找了我好几次。”苍浪说。

说起这个谢琮就来气:“平时不都在一块吃酒么,有事不找兄弟,找老魏头做什么!看着就让人着急,连我也一并被关在家里好些天,去不了明月楼,碧清都该想我了。”

一曲终了,还没见到司乐,台上的姑娘下意识往回看了一眼,继续弹起来。

这间雅室的位置偏一点,凑巧挨着台子,苍浪找个刁钻角度,能看见台后许多光景。

没见到司乐是因为她忙着呢,亲自端了茶水,正给人送过去。

只见得内宦的宽袍长衫,重重帷幕挡下那人的脸。

苍浪的注意力一时从雅室溜了出去。

谢琮自顾自念叨:“要我说,崔瀚就不该掺和他家里那点破事儿,操心,浪费好光景。”

“他来玉京早,原先还是养在别人府上。”苍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家里要真看重,最起码不该太早送过来。”

谢琮一撇嘴:“也别提那个,他不是跟赵云时一起么,少傅教他俩念书还不够?我再如何,还得照看着我爹和兄长的面子。他有官做,有银子花,还不用管什么,哪来这么好的日子给他过。”

丛云在苍浪身边,听上几句,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崔瀚这人没什么心眼儿,现在还憋在府里难受呢。崔家多少个兄弟姊妹,谁都比当时五六岁的崔瀚适合做质子。

说起来是崔家爱惜,舍不得把他送上战场,那好歹在他身边安排几个东岭人伺候嘛,但崔瀚始终是一个人。

爹不疼娘不爱都算正常情况,东岭也有十多万的兵,在兵权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崔瀚族里的几个堂兄弟,怕是早就争得不可开交了。

谢琮收起画扔给亲随,吩咐一句“回去找个地儿挂起来”就再也不管。

他随手拈了颗提子,才注意到苍浪一直看向台后,问道:“看什么呢?”

苍浪歪着身子回头瞅了他一眼。

“你说,你都打听着月贡的事儿了,就不知道教坊要拆么?”

台后,司乐兴许是看裴绪像个好说话的,得了旨意,仍旧再三追问。

裴绪多说了几句,听闻梨园也保不住的时候,司乐显然慌了神,滚出两行泪来。

“怎会这般突然?中使,教坊没了,可咱们都是乐籍,便只能去...”

裴绪抿了抿嘴,道:“去太常寺问罢,如何处置,内侍省尚不仔细得知。”

慌乱中,司乐没站稳,趔趄一下,被裴绪抬手稳当扶住,安抚她坐下。

隔着珠帘,苍浪看向裴绪,他一面同谢琮开着玩笑,望向台后的眼神却意味不明。

“教坊都要撤,礼崩乐坏啊!里边这些姑娘要怎么办?待我回去问问,先走。”谢琮气得跺脚,当即站起身,“十四你不走,兄弟就先行一步了。镇国公见不着你,我大哥可是马上就能揍我的。”

他走到门口,见苍浪屁股还黏在椅子上,出于好奇又两步窜回来。顺着他眼神看过去,谢琮一下子顿住。

珠帘近在咫尺,谢琮没有拨开,隐隐约约见得台后一人身着内侍服制,正与司乐交谈。

“你前些日子让我找王中尉打听的不会是这人吧?”

“是啊,”苍浪不慌不忙站起来,也没分给谢琮眼神,“我说让你问上一句,现在也没给我答复,林玉衡嘴巴又严得很。”

“嘶——”谢琮眯起眼睛仔细瞧,“王中尉这两天忙得打转儿,我都没抓住他。主要是你也没跟我说他生得这么好看啊,早说不就成了吗!我找别人问,等着!”

苍浪回过头,一把给谢琮脑袋掰过去,“别看了,回去。”

-

裴绪一大早直奔京郊,教坊司已有府下官员盯着了,他处理完已临近午时,还饿着,当即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回宫。

包子摊面前,裴绪拎出来几枚铜板,静等着老板给他挑肉馅包子。

“不用不用,几个包子不是小钱嘛,”老板咧着嘴,也没有正眼看裴绪,笑着推脱,“大人收回去。”

街道另一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

细想起来,裴绪自己也有些吃惊,多年过去,竟还能从细微差别处认出北溟的马。

裴绪不大想回头,可惜冤家路窄。

“裴大人。”

缰绳勒停,马蹄原地踏了几步。

裴绪接过老板递上来的包子,转身时,还是笑意盈盈。

“云翳将军,在这儿也能碰上,怎么一个人呢。”

苍浪看了眼他手里的包子,眼神围他上下绕了个遍,最终落在他颈间。

“几日不见,忙什么呢?”

“内侍省刚补了砖。”裴绪道。

啧,说他不会讲话,偏偏能堵上别人的嘴;说他会讲话,却只是问什么答什么。

“哦——”

苍浪扯着缰绳,又离他近了两步。

白马鼻腔呼哧呼哧喘气,兴许是因为离裴绪太近了,似乎有一滴鼻息喷洒在刚出炉的包子上。

裴绪片刻没犹豫,当即撕下那一块面皮,塞到白马嘴里。

硬是给苍浪看笑了。

缰绳换了只手,他拿着马鞭在裴绪面前晃了晃。

“林玉衡说你在王中尉手底下,成日里就忙活这点小事?不止吧。”他又瞄了一眼裴绪颈间,“身上一股子酸臭味。”

属实不该啊,裴绪心想,已经换了衣裳,还顺带给自己浇了盆水。

他随着苍浪动作微微偏头,嘴角翘出一个弧度,但显然上回的见面让他不是很愉快。

“狗鼻子么,不去夔牛卫也挺可惜的。”

“去那儿做什么。”苍浪反笑道,“摸一把就急成这样,不是说好了别记仇。”

记仇的怕是另有其人吧?裴绪抬眼道:“将军是想问什么?”

“别这么见外啊,裴大人,碰上了难道还不打个招呼。”

“大人二字,裴某当不起,将军言重了。”裴绪拍了拍白马脑袋,有意把它推远一点。

既做内侍,倒是学乖了,话也挑着回。

“当得起,如今是中尉身边人,我自然也得敬上三分。”苍浪拽过缰绳,“什么时候有空,咱们一处吃酒叙旧才是,久无新朋,总归烦闷。”

长街上,锅灶的烟火让刚晴的天重新卷起热浪。

苍浪打马往北教场去。

不远处的小巷站了两个人,眼看裴绪给老板扔下了几个铜子儿。

丛云挠了挠头,“变了好多。”

“还好吧。”猎风抱臂倚着墙角。

“不是模样,我是说脾气。”丛云说。

“原先不也这样,话少。”猎风想了想,又补充说,“胆小。”

“是吧,你看他现在胆小吗?”丛云脸都皱成一团,“他跟宫里那些宦官也有很大区别,我都跟你说好几次了,你到底能不能看明白啊!”

“当然能,”猎风出巷口,隔着人群跟在裴绪身后,“练了不少功夫。”

“你,哎!”丛云紧跟猎风,嘟嘟囔囔,“主子找他这么些年,我也是真没想到,竟在宫里碰上。主子老叮嘱我,说要是敢让家里知道,就把我大卸八块一并扔乱葬岗去。”

丛云心里发愁,“猎风哥,你说主子心里是不是还难受呢?以后咱们还回不回北溟啊?”

跃上房顶,绕过几个弯后,再转头,却完全不见裴绪踪迹了。

“人呢!”丛云愣住。

猎风脸上不大好看,“下回再跟人,你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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