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衡进屋后跟姜枫一样,里里外外饶了一圈,挨个看过。
说是添上家具,无非是灶台上多了一双碗筷,床上多了一套被褥。
屋里通风不大好,裴绪烧上水,搬了凳子出来。
这时候,屋外的嘈杂就不再是吵闹,反而成了一种掩护。
林玉衡特意去摸了摸被褥薄厚,才从屋里出来,同他一块坐在院里。
“许顷不在,我才有机会过来看看你。”
裴绪点点头:“王中尉安排的人太明显了点。”
“他防我像防贼,说来倒也没错,被他一步扯下来的人,哪有不记恨的。”
林玉衡说着,打开纸包,想要递给裴绪,但外边没有桌子,他看了一圈,只好放到裴绪腿上。
林玉衡现有的两个徒弟,一个留在自己身边,一个早早安排到了王中尉手下。其实最初,裴绪这工作该是由大徒弟来做的,极乐阁山高皇帝远,大徒弟不是阉人,不好进宫掺和。
但总归是裴绪接了这个职,被安插在王中尉手下,又被扔到极乐内阁当监视建安王的钉子。
“师父,内外阁看上去倒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裴绪吃着点心说。
林玉衡把椅子往前搬了搬,凑近裴绪,顺手整理他袖子上的褶皱。
“清清是说建安王放你出来了?”
裴绪听师父念自己小名,突然沉默了片刻,又不敢反驳,想了想还是继续说:“我自认有点用处,可建安王一不杀人,二不策反。”
林玉衡正看着针脚,闻言抬头瞪了他一眼,“还动手,那我给他的信岂不是白写了。”
裴绪被师父瞧得有点心虚,咽下点心:“哦哦,这样。”
林玉衡长叹一声,“‘静观音’是个好名头啊。王中尉最爱借刀杀人的手段,极乐阁有不少新人是冲着你的名号才过来的,我想你出极乐阁时,建安王还派了人护送吧。”
人活不活其实无所谓,但名头得是鲜活的。
极乐阁死伤无数,多年来竟也找不出一个能跟裴绪不相上下的,若是有,“静观音”这名号早就改成继承制了。
西山的大禅师,南海的仙人,关内士族门阀、文人客卿,死在裴绪手里的数不胜数。
“静观音”不止在玉京享有盛名,在贵族接触不到的“江湖”上,话本戏文比比皆是。
说好听点,极乐阁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内阁的招牌一死,建安王很难收场。
王中尉心里打着算盘呢,若真想留下裴绪的话,就不会让他去内阁复命。
说来裴绪在内阁这几年也没真给王中尉做成钉子,建安王又不傻,宦官哪有自己人用的放心。
屋里水烧开了,裴绪回神倒了两杯开水过来。
林玉衡看了一眼,没动。
“张给事一案,极乐阁内线查到了,我猜王中尉要将此事交给你。”
当然只是明面上交给裴绪,也就是说,人是要他看着杀的。
裴绪愣了愣:“既有内线,还会找不到师...还会找不到他吗?”
林玉衡没有回答。
裴绪反应过来。
极乐阁在审讯上有点手段,既没找到师兄,那大抵就没有内线一说。
所谓的清理门户,只是让人看上去像那么回事。
这时候,张给事倒像是白白死了。因为不管是哪一方,都没顾上这桩案子。
说来有点可笑,又有点唏嘘。
裴绪怀疑,大抵是两方都不太待见他。
张给事家道中落,不得祖上荫庇,也不得举荐,没办法才靠科举考取进士。
世族一派本就不喜科举,自然也不喜欢他。毕竟就连谢琮这般不学无术之人,都打心底里认为试题着实简单,他不会落榜。
寒门出身的进士自然不这么想,天底下殷切盼望能够报国的读书人太多,见不到著作、读不得真经的他们照样考取了功名。
魏熙就是如此。
张给事依靠魏宰相辛苦爬到这个位置,转头又念起老本,非要弃暗投暗,往世族大家靠拢。
他在门下省,又居劝谏之职,重要非常,这一倒戈,两方都不待见倒也正常。
他手里指不定攥着多少魏熙的把柄,但世族里也没人乐意用他。
眼看时辰不早,林玉衡准备回去时,又想起了点别的。
“我记得清清是北溟人?”
裴绪没有否认,只尴尬道:“师父,能不能别叫我小名了?”
“京中有个恶霸打听你呢,我听他语气有几分奇怪。”林玉衡也没理他这茬,提醒道,“多年前他初到玉京,王中尉手底下有个少监正得势,得意忘形便看不惯苍浪的做派,说北溟凄凉地,没税没粮,让给蛮子也没什么所谓的。隔日,苍浪在宫里当着王中尉的面把人直接踹断了气。”
能做出这种事来,裴绪倒不意外。
林玉衡问道:“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没有?”
“有啊师父,大过节。”裴绪也不避讳,“只是都在玉京,一直躲总是躲不开的,我装作认不得就是了。”
林玉衡心中稍一思索,说道:“倒是听指挥使提了一句,说前些日子夜里差点又闹起来。”
裴绪吃完点心,拿热水顺了顺,毫不在意地说:“还好,比原先老实多了。”
“...既是故人,你多久没见他了,你那时任务少,总窝在山里。”
裴绪收起油纸,自打从北溟跑出来之后,他一直不愿多想。
“师父的意思是?”
“他装的。”
林玉衡看人一向很准,也看出来了裴绪并不愿深究。
但裴绪不愿深究的事儿可太多了,做了近十年刺客,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眼睛矮了几分,肯定要比常人看的更近一点,好多事他不愿意想,旧事也不愿再提。
“师父,您直说吧。”裴绪道。
既然不在内阁,他难免要跟姜枫初来时一样,学着师父的样子开始算计。
“这人有用。”林玉衡叹了一声,“外阁的本事你应该不是一点没学吧?”
-
镇国公府门口的匾额被灯笼照亮,黝黑的字迹发着细碎闪光,仿佛是刚描上去的漆。
偌大院子空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间屋子点了灯。
崔瀚手里的茶杯拿不稳,抖了几抖被轻轻放下。
“十四,我是真发愁。”
苍浪扶额,无奈道:“是碍于面子,你父兄都不在,谢太傅跟你一个小辈较什么劲儿。”
崔瀚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在堂中来回转:“我第二日思来想去,还是登门探望,可别说见太傅,谢侍郎,就是连谢琮都没见着!”
“看你不懂事,人家才闭门不见。”苍浪被他晃得头晕,“谢府不会为难你,但你也见着了,魏老爷子死活不松口,说来说去非得拿着刀往宦官头上砍。”
宦官跟京中世族抱团也不是一两天了,背后也不只是谢府的利益,就连崔瀚现在身上的衣裳料子都是宦官敬上的。
崔瀚理不清其中弯弯绕绕,转头要找魏熙帮忙,谢太傅没把东岭的粮草砍一半,已经够客气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崔瀚眼下一片乌青,显然这几天都没睡踏实,他思来想去,忽然一拍脑袋,“十四,谢府不让我进,你肯定能!你看能不能替我...”
“想什么呢?”
苍浪是真想把他脑袋劈开,看看里边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你在御前摆明了非要把关外绑在一块,我除了说给你免月贡,还能说什么?同样是关外,我怎么进谢府?少一个道的月贡,你知道宦官手里会少多少银子么,断人财路前,好歹要做点盘算。”
这下崔瀚是彻底睡不着了,其实这时候他也不该在这儿久留,于是没多久苍浪就闭门谢客。
丛云好生把人送出门,回到府内,看苍浪还在堂中出神。
换上新茶,他犹豫着问了句:“主子,要不要给北溟写封信?”
苍浪合上眼,整个人被光线包围住。
灯盏中焰火一跳一跳烧着,堂内霎时安静了下去。
正堂内的挂着北溟山脉磅礴的水墨图,两旁香几上各一盆矮柏虬枝盘曲。
片刻,苍浪才道:“你写就是。”
猎风捧了碗冰进来,见崔瀚已经走了,说道:“怎么我印象里,东岭没这么难熬。”
“本来就没那么难,谁会顶着几百里的瘴气打进攻。崔瀚不懂事,东岭给他的家书要是拿到朝堂上,魏熙都不肯信。”苍浪攥着冰在手里化开,说,“何况那处有监军。”
大燕监军一向由宦官兼任,东岭什么情况,宦官最清楚不过,不好放在明面上说罢了,他不能当面驳世族的面子,世族内部也容不得分化。
就像谢太傅装病打断魏熙对宦官的指控一样。
丛云回忆着,说:“的确,东岭似乎很少盛夏时开战,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猎风冷不丁来了句:“谎报军情可是重罪。”
“还没怎么样呢,你怎么直接给人扣帽子。”苍浪笑了一声,起身往后院去。
丛云还琢磨着怎么写信,北溟的月贡到底免不免,他也说不准,但说不准的事还怎么写?
他跟在苍浪身后,磨叽一会,又问道:“主子,关外的贡,是不是也说不太准?”
“说得准。”苍浪进了浴堂,由侍从解下衣裳,“总要取折中的法子,要不谢太傅也没法交代,总不能让他直接撂挑子吧。”
铜镜模糊,照不出全貌,但苍浪身上数道疤痕却看得清楚。
他站在铜镜前,不由自主的又看向胸口的一道疤。
相对于其他刀疤而言,这个看上去算不得什么。
可这却是最深的一箭,擦过心脏,刺透胸腔。
苍浪歪着头,仔细回味着。
他人生过得不舒坦,却也没有那么狼狈的时候了。
-
已经过了时辰,林玉衡还没走,一下一下在裴绪背后轻轻拍着。
裴绪散开长发,卧在床上,突然问道:“师父,你为什么还在点灯?”
林玉衡沉默一会,反问道:“你想问什么?”
裴绪一直觉得,不论什么,都该有个结束。
往昔太远,人不能只靠记忆活着,那又何必纠缠这么久。
林玉衡坐在床边,像多年前一样,帮裴绪梳头。“是你想的太少了,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裴绪闭上眼。
“他要找你做什么,你可有猜测?”林玉衡问道。
“报仇吧,”裴绪说,“我当年差一点杀了他。”
这个回答着实让林玉衡吃了一惊。
这下轮到林玉衡思考了,他也不想赔进去一个徒弟。
裴绪侧过身子,把额头抵在林玉衡手掌中。
他要再好好想想,接下这个任务的前提得是苍浪别那么着急对自己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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