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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乱花

灯烛煌煌,还未进偏院,苍浪就听到其中管弦之声。

从刑部出来,身上沾染了些许味道,现在都没散尽,苍浪先到后堂去换了衣裳。

玉环叮当,侍从手脚不停,猎风也后在一旁,拿了湿帕子过来。

“你明日去一趟弥山脚下的城隍庙。”

猎风递上帕子,道:“是为了静观音?”

“嗯,找附近村庄里的农户问一问,或是带上我的牌子到那边县衙去问。”

“是,”猎风应下,心中也觉怪异,道,“这两个人难道有联系。”

一个北衙的指挥军使,怎么会跟江湖上替人消灾的刺客扯上关系。

“大有来头啊。”苍浪笑起来,“方玉尘也不简单。”

侍从重新给他挂上玉佩,比起常年劲装,宽袖长袍层叠,更添几分风流。

偏院寥寥几位宾客,说是小聚,却热闹非常,苍浪甫登亭台,就见两人已经落座。

赵云时这回也推了琐事,一起过来赴宴,东北道说来算是半个关外,大家都在水深火热的战场上熬过几年,聚在一处有话可说。

另一人松青劲装,还束着护臂,额间一抹嵌了羊脂玉的发带。

见人回府,他起身来迎:“这是你府上还是我府上?哪有让客迎主的道理。”

温季笑起来,还跟苍浪有着差不多的洒脱模样。

“别来无恙,温大将军还好?”苍浪拍拍他肩膀,让他入座。

温季大手一挥,“我爹好着呢,老当益壮啦。”

苍浪撑着凭几,让人给他斟上酒,“入京觐见,还以为你要多花上些时辰。”

温季过午时才入城,卸了兵甲准备觐见,人都到英芝殿了,其中内侍却推脱下来。

眼看着几个御医往里赶,温季就知道今日怕是难见天颜了。

“我看情况不大好,大抵要过几天了,反正我年后才回江北,怎么都见得到。”温季说,“我出来的时候正好见谢太傅入宫。”

“嗯——”谢琮一边找碧清一边说,“老爷子忙得很,我在府里每日请安都有找不见他的时候。”

关内关外规矩不一样,关内不止有月贡,还有年贡,腊月开始,各个都护府都备好数队马车,分批押运至玉京,节度使也多在岁末觐见。

关外虽无年贡,但还是要进京面圣,温季自打会骑马,年年都跟着长兄入京,跟他们几个都熟得很。长兄负责朝廷大小事宜,他就顾着跟谢琮他们几个混迹,只是年末时日太短,玩不痛快。

三人都是长留玉京,差不多的见闻,多是听温季聊上几句东岭战事,几人很默契地都没多提,温季心里也明白。

但明白归明白,生气归生气。

“十四,你知道我大哥每年给他们派出去了多少兵吗,”温季指尖摩挲着酒杯,语气轻松,话却不轻松,“粮食给他们调度,自己的兵也借出去,兵器甲胄马匹就更别说了,他们现在的战马有三成还是找北溟借调。我大哥忠义,但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这事说来,苍浪还真很难当面跟他解释。

赵云时帮忙打圆场,道:“你别提了,他也是被人叫过去之后才知道。”

“可不是么,别说十四,给我爹气的半个月没下床。”谢琮说,“这事过后我就很少见他了,他是怎么想到去找魏熙的?”

“找师父问来着,王少傅。”赵云时说。

经他一提,谢琮才反应过来,他俩也算师兄弟了,怎么赵云时好好的,崔瀚就...哎!

“跟叶景吃酒…看起来像是被人摆了一道。”苍浪补充了一句。

谢琮更觉得不可理喻,“他他妈跟叶景吃什么酒啊?”

温季眼看几人道出原委,并不表态。

谢琮眼尖,看他一眯眼睛就知道要坏事,赶紧把碧清叫过来给温季消消气,“大名鼎鼎的明月楼掌柜!十三,这不你写信说惦念的碧清。”

谢琮一贯会说话,奈何温季穿的人模人样,性子却是个落拓放荡的。

信是寄给苍浪的,原话是“一睹酒池肉林风流之姿”。

几人轮流哄了几句,才让温季暂且把崔瀚的蠢事放下。

司乐台上献舞,温季撑着下巴,笑道:“怪不得是司乐。”

说着,他就想起来另一件事儿。

“我下午入宫时,虽没见到陛下,但见着了个美人,怪不得我大哥原先面圣不带我。”

苍浪就笑:“哪宫的娘娘?”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得让我活命。”温季玩笑着捡了颗葡萄扔他,“林少监带我出宫的,路过圣元门时,打远处见了个人。”

不止看见了,两人对了一眼,远远儿的。

这一眼,给温季看得心里痒痒。

“圣元门?”谢琮一听他提起,就知道是在哪里遇到了,疑心问道,“隔着半个澄玉湖吧,这么远能看出来什么。”

“那不一样,”温季声音拉得很长,笑道,“我和你说,真正的美人,隔多远都能看出来是美人。单一个轮廓,足矣。”

谢琮对美人就没远观过,他想怎么看怎么看,抱在怀里看,床榻上点灯看,马车轿辇里也看。

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这话谢琮从没理解过,再不可近玩的花,他随便一伸手就能够到。

还是头一回听温季这个说法。

苍浪只问:“然后呢?”

苍浪和赵云时都是时常入宫的,尤其是赵云时,他一半时间都在宫里走动,温季说完美人俩字他就知道了。

“是不是清瘦,桃花眼?内侍省的常侍。”

谢琮没有官职,接触的少,赵云时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咳嗽了几声。

别是那人吧,好看是好看,狠也是真狠。

温季道:“的确是瘦,绯红官袍,是不是常侍就不知道了。林少监言语间不大喜欢他,不知道为什么。”

谢琮给他解释王林二人关系,温季就笑起来,“我管他这个。”

他是真浪荡子,温家家风粗犷多了,苍浪好歹上边有个长兄死死压着,温季就属于从小到大没人管,上战场或是读书都无所谓,东北道由他野去。

从小到大都这样,现在也是,自己在玉京的房子不住,非要住在苍浪府上。他们两个关系好,江北都护府设立在东北道最北边,跟北溟离得近。

离得近,来往也就更多,两人在节日或年下都会相聚,年纪相同,很容易玩到一起。

十四五岁时温季去北溟玩,还直接开口找镇国公要人,说要带苍浪去东北道小住几天。毕竟年纪小,还是客人,镇国公也架不住他撒泼打滚,于是苍浪在东北道一住就是一年,直到要开战了才回去。

吃酒浑话,直至午夜。

临走时,赵云时是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他还有公事。

苍浪勾住他肩膀,笑嘻嘻问道:“方才温十三说的那个内侍你有没有印象?”

“我猜嘛,裴常侍,我跟你说过的。”赵云时直说。

他实在忙,许多聚在一处的时候都缺席,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也知之甚少,有时候人和名都对不上。

“对,就他。”苍浪说,“我昨夜里回府时见他带了拐杖出来,不是说当差当得好么,跪什么呢?”

赵云时边走边想,说:“他罚跪呢,倒不是在英芝殿,在琼露门。我昨夜绕路去找人的时候还不小心碰上了。看上去也挺可怜的。”

“我看许顷挨了板子,他也是因为赵阙一事?”苍浪问道。

赵云时说:“你不是刚从刑部回来吗?没打听出什么?”

“方玉尘嘴严得很。”苍浪送人到府门外。

“听些宫人说,他是去帮忙照看赵阙来着,但那时人已经没了。”赵云时琢磨了一下,说,“回禀时贵妃发了好大脾气,兴许是撞在贵妃气头上了,这才罚他。也是奇怪,琼露门那儿没人去,荒草都半人高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跪。”

谢琮醉醺醺的,碧清要把他送上轿,但他还记着呢,偷偷跟温季说:“别招惹那内侍。”说着还不忘朝苍浪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当然,温季也醉的不省人事,把人送走后在院子里呕了半天,连谢琮给他的嘱咐一块吐干净了。

-

苍府正寝还亮着,主人未眠。

丛云端着醒酲汤进来,就见苍浪还坐在榻上。

他懒散靠着身后的靠枕,盯着一旁的拐杖出神。

丛云禀道:“主子,温小将军已经歇下了。”

待丛云走近,苍浪好似才回过神来,皱了皱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道。”

“昨夜一场雨就冷起来了,侍女们自己煮了些姜汤暖身子,分给我一碗。”丛云说,“主子要不要尝尝?”

他刚吃完酒,身上还热着,自然不用。

苍浪只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

见苍浪不再说话,丛云也注意到了这拐杖。

“阿骊一早走得急,兴许是忘了,属下给他拿过去?”

几句话的时间,狂风大作,吹开了窗子。

夜风猛灌进来,打灭靠窗最近的一盏灯,纱帐翻涌,香炉青烟被卷灭,顿时消散。

丛云过去关窗,再一回头,苍浪已经迈出正寝。

夜深露重,上将军独自驾马奔帝宫去。

-

月从薄云中透出一丝冷光,宫门落钥。风卷荒草,簌簌不止。

最吵闹的,是远处宫人怀抱汤药,匆匆赶去水月宫的脚步声。

裴绪跪在琼露门前,仰头望向头顶云层,似是在认真考虑。

尚仪留在贵妃身侧,今日过来监督裴绪受罚的,是一个掖庭内宦。他颤巍巍地,也跪倒在一旁,地上摆着一只小香炉,有风吹过,他就赶紧举起来。

裴绪额前丝缕碎发吹得飘摇。

小内宦低下头,小声提醒道:“马上到时辰了,裴大人。陛下本就没有要罚裴大人的意思。咱们,稍微坐一会也不碍事的,娘娘是在气头上。”

裴绪温言笑着,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跪?”

小内宦现在只想哭。

他只是一个掖庭宫人,生怕被记恨。许是听了太多话本,多数人上位后,都要除掉那些见过自己落魄的人。

裴绪笑得温婉,可此时的眼神却叫他不寒而栗,他不敢不跪。

“奴婢是尚仪指派来陪裴常侍的,自然要一起跪。”

香柱燃尽十之**,裴绪才站起来,小内宦也随之起身。

但小内宦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又摔下去。

裴绪自顾自出宫,摆摆手告诉他,“不必再跟,回水月宫复命吧。”

在小内宦把打开香炉,把香灰给尚仪过目确认之后,一个生疏面孔的微跛常侍从英芝殿方向过来,也迈入水月宫。

被姜枫揣在袖中的奏章,是魏熙上奏请旨,改夔牛卫为夔牛军。

天子十二卫,左右夔牛卫因近二十年的不断扩充,达到了二十万,尽数屯驻帝宫后山。

改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是魏熙难道仅仅是想给夔牛改个名?

按常理来说,所有奏章都要先过内侍省的手,夔牛卫可是王中尉手里最大的依仗,于他事关重大的奏折,还能被送到英芝殿,就意味着内侍省不只有裴绪在暗中操作。

王中尉知不知情,贵妃不清楚,但她自己对此并不了解。

魏熙科举出身,儒家礼法集大成者,这也不止是魏党的根基,是所有进士臣子的根基。

偏偏是这根基,会让贵妃难以再往前一步,她面前的路似乎能看到尽头。

她终于确定了,随着奏折被送入寝殿,姜枫听到了药碗破碎声。

薄云吹散,明月如钩。

裴绪与御医擦肩而过,一人向外,群臣向内。

专供宫人进出的,最为偏僻的太清门,在经历闯宫一事后,也多了一倍人看守。

出门后,裴绪却见不远处,似有一人在等他。

那人手持拐杖,看裴绪出来,便下马往前几步,“裴常侍?”

“多谢赵指挥使。”

裴绪冷然接过拐杖,疏离道谢。

他不用拐杖了,只用单手轻轻拎着,也不再给赵云时眼神,往敬安坊的方向去,脚步缓缓却平稳非常。

身后盯着他的不止一双眼睛,不远处的暗角里,白马背上的那位,眼神中的****呼啸起来,不再掩饰。

裴绪未必不知道他也在,方才是,在玉京府门前也是。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仅凭月色是看不清人的,眸中薄云却被秋风吹散,可说的不可说的都在此时展露无遗。

苍浪难得从桃花眼中窥得一点颜色。

酒劲散了,人影也消失在岔路口。

看他受罚,看他痛苦落魄,有趣儿么?

苍浪想,也许他只是想看看裴绪这张脸。

一张漂亮又奇怪的脸。

苍浪从北溟的破落院子里被放出来之后,任何上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用上了,功绩也好,兵权也罢,他粗暴贪婪地去争抢一切能紧握住的力量。

他驾驭得了烈马鹰隼,剿灭得了强悍北蛮,也能用数年时间渗透北溟军。

来玩一场吧,他不信这人会再从他手上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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