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寒风萧瑟,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
少年所有记忆的开端,就是这一幕。
但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当时又饿又困,眼前也模糊,北溟刚下过雪,到处白茫茫一片。
地上黄土被冻得硬邦邦的,他被人从集市上拖到院子里。
衣领被拎起来,僵住的腿没力气扑腾,拖拉在地上,被隐在雪中的石子划破也不觉得疼。
北溟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十来个人被关在一间被吹到摇晃的茅草屋里,甚至衣不蔽体。
他们围在墙角,抱成一团取暖。
呼吸都带着冰碴,但幸运的是,少年被挤在最中间,不至于冻死。
再然后,不知怎的,他被人扔了出去。
连年战火,即便不是北溟,买仆从也得挑天生周正,身强力壮,当即就能干活的。
少年瘦得皮包骨头,缩成一团,说难听点,从远处看更像是一只正在睡觉的肉色蝙蝠,不大可能被人挑中。
非要买个瘦弱孩童,就怕哪天少给一碗粥再饿死,那岂不是白买了。
被扔出来之后不久,他就发了高烧,迷糊中不知道走向哪里,又倒在哪里,只记得神志不清时被另一牙子捡了回去。
能活下来,到底是幸或不幸,少年到现在都难以有定论,但命硬是真的。
这回的牙子看得起他,给他拴起来了。
街上,绳子捆住少年。
他听到牙子在身前吆喝:“保证没骗您,都看一看嘛,别瞅他现在半死不活的啊,在河上躺了一天都没死!只要喂两口,绝对有力气!”
北溟祝神的节日,牙子不想看他病恹恹的。怕卖不出好价格,也为图个吉利,特地施舍给他一口干粮。
也许真就是贱命好养活,少年靠着这口干粮活了下来,熬过高烧。
冬天更不可能洗澡,牙子只让他抹了把脸。
“哎哟,是没看错,洗完脸能看出来长得不赖。洗干净点啊,等会我带你往节度使府上去,给我老实点!”
牙子的容貌模糊。
他的记忆也模糊。
少年只记得他说话时一口破牙,上边堆满了污垢。
再接着,就是几声“跪下”。
他们没人清楚该行什么礼节,于是少年膝窝挨了一脚,被按到地上叩头。
他刚洗完的脸沾了点灰,额头抵在青砖上,生硬又冰凉。
维持着这个动作,抬眼只能看见曳地长袍和各式官靴在面前来回踱步。
牙子的声音变了,少年知道,这个人长得比捡他的那个干净点。
出于好奇,他想抬头看看,刚一动作,又被猛地按下去,这一叩,给他砸得有点蒙。
年少不知,他面前不止一个人。
静等了一会,少年终于听清,是一道温柔又年轻的声音,在几丈开外的屋子里。
声音听上去很“高”,少年想,他是坐在屋里吗,还是坐在房檐上?
“你也选一选,身边撤了不少人吧,现在还剩几个?”
庭院远处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回应:“我又不常回来,这回打多久也说不准。”
牙子恭敬地问好,“二爷。”
二爷没理他,只对面前的人说:“正是忙的时候,赶出去了这么些,就怕年都过不好。长兄可得好好查查,下人咱们不一定都见过,别叫人再混进来。”
“那不如挑几个小的,正好阿浪这个年纪也该读书了。”
这道声音调转了方向,似乎是朝着另一人问。
“阿浪,要不要找个人同你一块读书做伴?”
阿浪迟疑着,想要回绝:“不要吧?我要跟爹学打仗的,二哥不回来我也不回来!”
“这不找个人陪你一起?比兄长教你时有趣儿多了。”那人声音轻轻,却容不得拒绝,“去挑一个。”
被推出来的阿浪面前,有牙子带来的成群“仆役”匍匐在地,等待着被挑选。
府上的下人,比寻常人家富贵了多少倍都不止,他们都见过,羡慕得紧。
锦衣玉食,出府可以骑马,节时有赏银。
能到节度使府上,肯定不用像现在一样,在冰天雪地里穿着破草鞋了。
少年等了很长时间,余光瞥见一双鹿皮靴子定在不远处。
他听到阿浪嫌弃地说:“他们都这么瘦,有什么力气,肯定连弓都拉不开。”
“身边不是有猎风和丛云吗,挑一个伺候笔墨就是——书是一定要念的,别学你二哥。”
阿浪看着满院子的人也挺发愁,个个都瘦得跟干柴一样,就怕连他的马驹儿都牵不住。自己原来的书童年纪是大了点,但能替他挨揍,也可有力气了,西边墙上的洞都是他挖出来的!
跟被遣散的书童一比,他实在是看不上眼前这些。
正因为挑不出来,阿浪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少年贴在地上的手脚都冻得发紫,才听到了一句“抬头”。
他心里记着牙子说的话。
“抬头也别瞎看,老爷们忌讳的可多了。”
少年目光仍旧贴在青砖上,却能见到那双鹿皮靴子缓缓走过来。
鹿皮靴子一尘不染,勾着他下巴晃了晃。
“就这个吧。”
-
裴绪猛然间惊醒。
院中,潮湿墙面外爬满藤蔓,杂草从墙边挤出来,片片绿叶上还能看见露水被晒干前的形状。
身下摇椅堪堪能承受住裴绪的重量,他坐起身时,发朽的木脚枨咯吱声不断。
裴绪望着眼前一片绿意,喘息之间平复着“噩梦”带给他的阵阵恶心。
见着旧人着实心情不好,裴绪想,他很久没做梦了。
起身往屋里去,裴绪重新打量一遍,心里盘算着该添上些什么。
这住所他挺喜欢,就是破了点。
所谓的院子,只有五六尺宽,更像是一条甬道。
屋里墙根有几处已经发霉了,他往上瞧了瞧,大概屋顶也会漏水。
可是院墙很高,没人会注意到这地方是不是住了人,裴绪觉得异常安心。
锅碗瓢盆、柴火被褥一概没有,只有张饭桌,里边孤零零一张床。
什么都没有,也不妨碍姜枫卧在草席睡得正香。
他熬了几个大夜,比裴绪困多了,进屋瞄了一眼二话不说直接躺下。
裴绪想了想,还是决定叫醒他。
“你这么久不回宫,上头问起来怎么办?”他坐在床边轻拍姜枫,“总不好我回来头一天就叫你挨罚吧。”
“嗯?嗯!”姜枫听见挨罚俩字,一激灵直接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大概午时。”
“还好还好。是准备住这里了?”姜枫摇摇脑袋,让自己清醒几分,“敲定就成,回头我再陪你采买些家具。”
“师兄同我一起回宫吧?王中尉没给安排具体的外阁差事之前,是不是要常常进宫伺候着?”姜枫揉揉眼睛,回味着已经吃完的糖瓜,“咱们各领各的差事,还在同一处当值。”
-
夜幕从天际四角坠下,内侍省的翻新也开始动工了。
王中尉有心留裴绪在玉京,却没有立即下令叫他跟身边,他也只好听许中使的意思,跟着掖庭补了半天瓦。
净手后,裴绪准备扒拉两口饭,又见几人带着饭菜正往中堂去。咽下一口菜,裴绪直接过去接手这活儿,端起食盒去找许中使。
堂屋里,许中使一把夺过内侍手中折扇,边扯领口边扇风,扇面上水墨画都重影。
“是出了什么急事,给您忙成这样。”裴绪不紧不慢过去,把饭菜摆上。
许中使一看是裴绪,也不顾忌,咬牙切齿骂道:“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魏熙这老东西,搅得整个朝廷不安宁!”
“我听说了些,是要停贡?”
裴绪捧了两杯茶来,直接坐在许中使对面,端起自己的碗先一步吃上。
“不止!”
许中使这时候是一点吃不下去,口干舌燥,只顾着润嗓子。
“教坊司、梨园、角场,他要一并拆了!他是不怕得罪人,咱们以后可怎么过啊?”
裴绪垂眸,咬着半根菠菜琢磨了一阵。
天子直率的所有,几乎都要通过内侍而不是外臣。内侍手里的破天富贵,肯定不只是从贡品这一项里收取。
官职大的,成日替皇室奔走,他们虽少接触底层百姓,却少不得要从地方官身上榨油水,最后还是从穷人身上搜罗。
官职小的,摸不到真宝贝,也能直接从百姓兜里掏出不少银子。
魏熙既打定主意要停贡,至少是粗略算过的,没了这些,只要内侍少贪一点,皇室少一点荣华,让百姓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换来和平是迟早的事。
东岭外的宵小不足为惧。
就看陛下乐不乐意了。
“我呸!”
裴绪晃神时,许中使正说得激动,啐了一口。裴绪忙抱起自己的碗往旁边挪了挪。
许中使喋喋不休:“谢太傅也是好脾气,当初放任他爬上来了,要是我,断断容不得他还在朝堂上胡闹!”
裴绪瞥了他一眼,心想,你也不是什么好出身。
“寒门出身的人知道什么,他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许中使眼里堆满不屑,朝裴绪愤愤说道,“他知道咱们派出去多少人吗?就会说什么‘敛财贪墨’!他可不知道,整个玉京贵胄都由咱们养着呢!要拿咱们开刀,我看他是做梦,咱们后边可是大燕的根基呀!”
裴绪默默听着,把饭菜往前推了推。
“王中尉有什么打算?”
许中使气饱了,摆了摆手,“谢太傅一并入宫,在英芝殿商议此事。”他忽然想起什么,朝一旁的内侍问道:“什么时辰了?陛下的汤药煎好了没有?去催一催!”
裴绪撂下筷子:“我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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