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娘子闻言一惊。
让这位卫相公留下？
留在哪里？
自己家吗？
她疑惑地看向曹嫂子。
曹嫂子的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卢娘子，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
卢娘子不安地看了看在座几人。
卫衡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久浸江湖的他早听出了他们话中之意。
他不疾不徐道：“在下回京办事，事了仍需离开，并不打算久待。”
卢娘子心中一轻，手捏了捏腰间的荷包。
这卫衡确实是光明磊落的郎君一位！
自己原本心中惧怕他挟恩图报，提些自己满足不了的要求。
方才潘大爷递话儿让他留下，就怕他顺杆爬了，真留下来。
自己这孤儿寡母的，报恩是要报的，她早就将家中仅剩的五十两银子都装在了荷包里，预备赠予卫相公。
可收留外男却是万万不可！
潘大爷开口：“你独自一个倒好说，带着这么小个女娃儿，实在是可怜。”
卫衡不为所动：“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潘大爷摇头叹息：“卫相公身强力壮，日子苦些，确实没什么。只是卢娘子母子，过了今日，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喽！”
卫衡不解地看向卢娘子。
卢娘子自己都不明白，潘大爷怎么说自己没有好日子过了，也一脸迷惑。
“潘大爷何意？”
卫衡给潘大爷斟满酒杯。
潘大爷“滋溜”喝了一口才道：“我们这附近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这曹大成，乔三儿，都是好人。可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只有好人！”
潘大爷说着看向卢娘子。
“卢娘子搬来半年多了。不声不响过自己的日子，少与人来往。这原本是极好的。可今日这么一通闹腾，如今这巷子里，谁人不知你卢娘子仅凭一双手就就能撑起一个家？还能如此大手笔给儿子延医问药！这样有本事的女人可不多见。你这样的娘子，必得有个能护你周全的丈夫。可你偏偏还是个死了男人，夫家尽数入狱的寡妇！有心人眼里，如今你怕是已经成了一块肥肉！须知这四眼井巷可不若你那将军府里外有府兵把守！”
卢娘子闻言心中惊惧：“潘大爷，我这是招了人眼了？”
“那可不是！”曹嫂子道，“你不认得，今日门口围着的，好几个泼皮无赖。要不我们硬是留这卫相公，只怕这会儿已经有人上门了！”
“什么人？”卢娘子问。
曹嫂子叹口气：“不是要强娶你的恶霸，就是闹事要钱的无赖！还能有什么人！”
卢娘子心中一阵心酸：狱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这外面看来也不太平！
怀章羸弱，不能支撑门楣，自己也不是那厉害泼辣的，若叫人惦记上了，真真是祸事一桩！
思及此，她也看向了卫衡。
卫衡并不看他们几个，施施然挑了一筷子菜吃了起来。
曹嫂子是个急性子，由不得开口道：“卫相公，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留下吧！”
卫衡笑出了声：“照曹大嫂这么说，我这救人的，反倒是摊上事儿了？怎么？从今而后，凡是要救人的，还需里里外外思虑清楚，这救人不能只救他当下这一下子，还得将他这辈子的难都平了？若我没那个本事，是否就莫要伸手？”
曹嫂子赶忙摆手：“卫相公说笑了，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儿！实在是......实在是我这妹子可怜，我少不得替她多想想。”
曹大哥也开口帮自己媳妇：“诶，我这媳妇向来嘴快，容易得罪人。来，卫老弟，我敬你一杯。”
卫衡倒是没拒绝这杯酒。
可放下酒杯却道：“卢娘子这情状，确实有难处。可一来，我原就不打算久居京城；二来，倒不是我怕事。只是我一个鳏夫，她一个寡妇，不清不楚住一个院儿里，实在遭人非议，于卢娘子名声有害。此事万万不可。”
说罢，冷眼看向卢娘子。
卢娘子对上卫衡清冷的眼神，顿时脑子清醒了。
“是是是，”卢娘子点头如捣蒜，“卫相公说的是。我不能耽误卫相公，既是我自己的难处，总要自己想法子解决。”
曹嫂子恨铁不成钢地拧了卢娘子一把。
可卢娘子心知人家卫衡不愿意留下，实在不好强人所难，只好躲着曹嫂子的目光，给卫衡的女儿夹菜。
怀章不知道什么时候挣扎着走到了门口。
他虚弱地倚靠在门框上，突然出声道：“是了，孤......孤男......寡女......怎......怎可......同......同住一院！我......我爹......在......在天......之灵......也......也不......不答应！”
曹嫂子心里对这怀章很是有些意见！
若不是这怀章，卢娘子的日子，何至于如此艰难？
可见这子女，若不好好教养，便是家中灾祸！
曹嫂子不客气道：“孩子！你们大户人家讲究多！什么名节啦，清誉啦！咱们平头百姓，若是事事如你们讲究，日子可怎么过？你是不醒的，这皇城里，多少小院子挤着四五家人家！什么男女老少，什么孤啊寡啊的！要紧的是怎么活下去，可不是那什么不值钱的名节！你这样的公子哥儿不懂得，养家糊口四个字，做起来是多么难！这世上多少人，有片瓦遮身便是幸事！如今你家遭难了，如何讲究的起？听婶子一句话，莫要讲究了，往后的日子苦着些，将就着吧！”
曹嫂子自觉自己个儿说了个俏皮话，先把自己逗乐了。
怀章黑着一张脸，并不搭理曹嫂子，只怒视着卢娘子。
卢娘子心更凉了，对这儿子更是没有半分期待。
她撇过头冷漠道：“你婶子说的不错，如今你已经不是大将军的儿子了，没了那摆谱的资格。今儿要不是你，也招不来那贼人惦记，难为大家替咱们想法子。你娘我女流之辈，没那个本事护住这个家。你若是有本事，你撑起这个家！若是没本事，就闭上嘴少说话！你的命是卫相公救的，你欠人一条命！你我再怎么补报卫相公都是应当应分的！今儿个我这为娘的把话放这儿了！这院子，只要卫相公愿意，随时住进来！这儿就是你卫相公的家！这院子我送一半给你！”
卢娘子心怀着对儿子怨愤，直接许了半间院子给卫衡。
卫衡冷眼瞧着，心中失笑：这卢娘子瞧着......不甚精明。
怀章被自己娘气的心脏绞痛，他磕磕绊绊道：“家......家门......不......不幸......不幸......水......水性......杨......杨......”
不等说完，他自己倒是顺着门框晕倒在地。
曹大哥和卫衡赶紧上前，将他抬回房里。
卢娘子逼着自己不去看怀章。
曹嫂子小声劝卢娘子：“妹子，你没在这市井过过日子，听姐一句，暂且留下这卫相公，护一护你们。”
卢娘子心中犹豫，方才让儿子气着了，口不择言，此刻冷静下来，却不知该当如何。
潘大爷等曹大成和卫衡坐回来，半捏着酒杯，沉吟道：“既然卫相公执意如此，我们确实也不好再劝你。只是今日好酒好菜，咱们还需痛饮一番呐！”
卫衡识破道：“如此酒菜，确实不可辜负，只是在下千杯不醉，不知潘大爷可受得住？”
潘大爷哈哈大笑：“老朽说了不劝就是不劝，咱们只喝酒吃菜，卫相公随时可以离开。”
卫衡笑而举杯：“潘大爷，曹大哥，请。”
潘大爷和曹大成也举杯共饮。
卢娘子看卫衡的女儿吃饱了，笑着问她：“吃好了吧？婶子烧水给你洗个澡可好？”
卫衡的女儿还是那怯生生的模样看着卢娘子，突然打了个饱嗝。
洗澡？
她流浪太久了，不太记得洗澡是什么了。
卢娘子看她不反对，起身去添柴烧水了。
水烧好了，卢娘子扒拉了个火盆端回正屋。
又找了一件儿自己的薄衫。
正值夏日，给孩子穿这么一件也就够了。
她哄着卫衡的孩子回了正屋，给她把身上条条缕缕的衣裳脱了下来。
边脱边柔声问：“乖孩子，你叫什么？”
孩子小声答：“我叫叶儿。”
“叶儿......”卢娘子顿了顿，“这名字真好听。”
叶儿壮着胆子道：“祖母说，我是叶儿，将来让我娘给我生个弟弟，叫果儿。”
卢娘子听她提起自己的娘，心中怜惜。
这孩子，也不知明不明白她娘已经去世了。
忍着酸楚，卢娘子仔细给叶儿解释：“你这衣裳已经破了，穿不得了，上面还有虱子虮子，这都不是好东西，吃你的血肉的。这衣裳咱们就烧了。一会儿洗一澡，给你穿婶子这件，上面还有花儿呢！你叫叶儿，身上穿着花儿，好不好？”
叶儿远远看着炕上的水红衣裳，轻轻点点头，心想：婶子这件儿衣裳好看！
争得了叶儿同意，卢娘子一把将衣服扔进火盆里。
本就破旧的衣裳，火苗舔了几下就着起来了。
衣裳里面藏着的虱子受了火烤，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卢娘子给叶儿将：“这些就是虱子，咬的你又疼又痒。现在都烧死了。”
叶儿也大概明白虱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重重点头。
卢娘子翻了翻叶儿一缕一缕粘成片的头发：“乖孩子，你这头发里也都是虱子。婶子给你把头发剃了吧！看你这头皮，让咬的，都是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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