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隆冬刚过，春风里还带着凌寒的雪。
早市的小贩们跺着脚呵气，边吆喝边互相交谈着，咒骂这该死的倒春寒。
往日里三三两两聚集着乞丐的街角，因着这该死的天气也空无一人，只剩一个小乞丐佝偻着背蜷缩在露天的台阶上。
雪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好似要将她淹死在这一片片雪花里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小乞丐盯着自己皲裂的手指，手上的泥土和着血渍深陷进指甲缝里。她昨日又埋了一个人，冬日的冻土似铁般硬，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挖劈了指甲，才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坑，刚刚够埋她的朋友。
她此时有些后悔，就该趁着昨日还有些力气把坑挖大点，她也一起躺进去，她浑浑噩噩的想，浑身的疼痛让她觉得她也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团白影，她费力地喘息着，把眼神聚焦。
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出现在她的眼前，若在往日，她定会扑上去狼吞虎咽，但此刻她只是努力抬头看向眼前站着的人。
原来是一个心善的娘子，举着馒头向她俯身，额间的胭脂痣在灰白的天色下格外鲜红，她想她可能见到菩萨了，来接她走的菩萨。
“娘，她看起来快死了。”清脆的童声从下方传来
小乞丐迟钝地低头望去，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果然是菩萨，庙里壁画上百个的菩萨身边都有一对金童玉女随侍，虽然这个菩萨只有一个，但是她童男比她看过任何一个金童玉女都要好看。
“筠洲不可无礼。”
“菩萨”的声音连斥责也温和柔软，让人听了昏昏欲睡。
把馒头塞进小乞丐的手里，沈若兰牵着小筠洲转身离开。
“孩子，春天，马上就来了。”
馒头温暖的热气让小乞丐些许回神。她鬼使神差地跟上去，跌跌撞撞追着那抹墨绿色的身影。小乞丐捏紧馒头，菩萨是来接她的，她想。
沈若兰母子越走越远，小乞丐只能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等出了城门，沈若兰看着远远缀在身后的孩子，不忍心地向她罢手。
“回去吧。”
小乞丐见状以为是招呼她上前，开心地向前跑去，刚跑两步就被前方扔过来的石子儿止住了脚步。
“别跟着我们！”小筠州怒目瞪着她，手里仍然高举着石子儿。
小乞丐不明所以，只盯着“菩萨”又小小向前一步，一颗石子儿破开寒风擦着眼角飞过。
小筠州看着依旧还要上前的小乞丐，发疯似的捡起身边的石子儿全数往她扔去。
“走开！走开！”
沈若兰赶紧抱紧小筠洲轻哄：“好了好了，筠州，不可以这样。”
小筠洲看着还在向前跑的小乞丐，挣脱沈若兰的怀抱，跑上前一把推到小乞丐。
“别想跟着我们回家！”
石子儿如雨点般袭来，她一下也不躲，只定定看着前方，她的“菩萨”。
沈若兰赶紧上前抱过小筠洲，看着被推到在地的小乞丐，她惊呼一声。
“天呐！这可怎么办！”
小乞丐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血，像极了哭出来的血泪。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
沈若兰抽出手帕给他擦拭着伤口：“孩子，你怎么样了？”
“娘，别管她。”小筠洲上前开始拉着沈若兰的衣袖就想走。
“顾筠洲！”
沈若兰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小筠洲委屈的红了眼眶，还是固执的说；“娘，别管她，别管她！”
沈若兰没管哭闹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扶起小乞丐：“没事吧，我带你去医馆瞧瞧。”
小乞丐摇了摇头，医馆没钱不让进，爷爷死的时候她明白的道理。这艰难的世道，她不能让“菩萨”为她花钱。
原本就昏的脑袋，晃了这两下更加昏了，下一刻小乞丐倒在沈若兰怀里。
“菩萨，你……能带我走吗？”
去阴曹地府也好，她想爷爷了。
沈若兰接着软倒在她怀里的小身躯，惊讶于她身体传来的温度，随即摸上她的额头。
她在起高热。
远处的赶车的何大叔见到了约定时间还没回来的母子，前来看看，看着沈若兰怀里抱着的小乞丐。
“若兰，这是……”
“何大叔，来搭把手，把这孩子抱到车上去。”
“打算带她回家？这可使不得，你忘了你上次捡的孩子——”
“何大叔，筠州把人伤成这样，我不能不管。”
“这……”
何大叔看着小乞丐脸上的血迹和额头肿起的大包，叹了口气上前接过沈若兰手里的小乞丐转身走向牛车。
“娘！”小筠洲依旧不依不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能带她回家，她会偷走我们的钱，然后跑掉。”
沈若兰叹息着把儿子抱起往牛车走：“不会，娘相信她。”
“呜呜，您上次也这么说。”
沈若兰一时语塞，她这儿子有时候说话能将人气死。
等赶回花篱村正是晌午，村里到处都是吆喝着回家吃饭的声音，各家收了农具往家赶。
沈若兰家旁边住了一家子姓花，花家夫妇见沈若兰回来笑着打招呼。
“若兰回来了，学堂看得如何？”
沈若兰今日进城原本是去替小筠洲找老师去的，现下老师没找好，倒是带了个乞丐回来。
花家婶子看着牛车上的小乞丐，不解：“这是？”
“花大哥，兰英姐，帮我把她抱进去。何大叔替我找大夫去了。”
村医很快来了又走，小乞丐外伤不碍事，主要是风寒入体，加上长期饥饿，身子太虚...能不能熬过去，就看造化了。
兰英在灶台后蹿火，规劝着往药罐里添水的沈若兰。
“这孩子你可不能养，不是姐说丧良心的话，就家里这条件，你养筠洲已属不易，不多说以后筠洲读书上进，多的是花钱的地方。就光是你自己整日吃药都捡着便宜的吃，再养一个孩子，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沈若兰往旁边的小锅里又添了一勺水，沉思着不搭话。
“你忘了上次那个偷钱跑了的丫头了？跪地上求你的时候，倒是什么言语都敢讲，不得好死的誓言都敢发，哄得你心软把人带回家，结果呢，是什么下场。别什么孩子都往家里捡。”
沈若兰转身同兰英一起坐下，往灶洞里添了根柴火。
“兰英姐，这孩子我感觉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又发了什么毒誓来诓骗你？”
“她还没讲过话呢。”
“哑巴啊？”
沈若兰摇摇头。
“今日我见她独自坐在石阶上的时候，我好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再说了。筠洲把人砸成那样，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那种死寂的眼神，她也曾有过。
沈若兰从前也个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姐，内宅里的争斗跟庶女能有多大关系，可是谁叫她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就因抱怨了两句嫡小姐跋扈，主母就把她扔在庄子上自生自灭。
下令不许任何人和她讲话，从一开始的崩溃到后来的自言自语，整整三年，她似乎要被逼成一个疯子。
直到小筠洲的爹出现，带她离开了那个吃人的魔窟。
兰英伸手把沈若兰揽进怀里：“再提以往那些不如意的事情作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这孩子你着实不能养。”
沈若兰靠在她肩头：“我知道，但是……筠洲以后该怎么办？”
她的身子她自己明白，活过一年算一年，她的筠洲还那么小，要是她真的……他的孩子该如何活下去。
“又在说这些胡话，你还要看着筠洲中状元做高官享厚禄呢。”
“算了，你想养就养吧，一家一口饭我不信还能把她饿死。”
灶洞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药香渐渐弥漫整个屋子。沈若兰不知道，这个雪天里捡回的孩子，将会如何改变她和小筠洲的命运
等小乞丐睁眼时已是第三日的上午，沈若兰端着药碗进来时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床上愣怔看着纱帐，听到声响缓缓回过头来，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希冀。
“醒了？把药喝了。”
小姑娘盯着她就着碗沿咕咚咕咚三两口就喝完药。
沈若兰手附上她额头：“额头倒是不烫了，还有哪儿不舒服的？”
小姑娘摇头。
“饿不饿？吃点东西？”
小姑娘依旧摇头。
“三天没吃东西了，不饿吗？”
小姑娘哑着声音说了第一句话：“菩萨能带我去见爷爷吗？”
“你有爷爷？”
沈若兰震惊之余稍微有点惋惜，如果小姑娘有家人，她得尽早给人送回去。
但小姑娘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
“嗯，爷爷前年死了，二丫也死了，我也死了，菩萨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小筠洲像个炮仗似的从门外冲进来，用力拉扯着小姑娘的衣服，脆生生的：“你别抱我娘，这是我娘。”
小姑娘这才感受到怀抱的温暖和胸腔里跳动的心跳声，她没死，她惊讶的想。
小筠洲这样激烈的反抗，沈若兰只得放下小姑娘，抱起他往外走。
“再这么没礼貌，娘要罚你了。”
声音渐渐远去，小姑娘摸着自己跳动的胸口，看着包扎好的手指缓缓出声：“娘？”
安抚好小筠洲，沈若兰打了热水打算给小姑娘仔细洗洗，前几日高热出了不少汗水，再加上打结的头发上的污垢。
一股酸臭扑鼻而来。
等脱了衣物，沈若兰看着眼前瘦的胸骨都凸出来的小姑娘，心疼的眼泪哗啦啦的流。
小姑娘盯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流眼泪，把手在帕子上擦干才伸手为她抹去眼泪。
“夫人，别哭。”
等换了三桶水才把小姑娘打理干净，身上穿的是小筠洲的新衣。
为她绞干了头发，打结的头发实在梳不顺，直接剪了，短短的头发只够在耳后梳个双髻，缠上红色的头绳。
沈若兰左右打量着，嗯，脸颊倒是映带着添了些气色。
小姑娘常年灰头土面，现在洗干净，瞧着是不一样的白净，热水熏出来的红晕，让她看起来俏生生的。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乞丐、死杂种、狗东西都可以，以前那些人就是这么叫我的。”
那些人不难猜，有去偷包子被逮住的摊主，有高兴了随意施舍的醉汉，也有被缠恼人的富家公子小姐，但她并不觉得这些名字有什么不妥，时常被叫了名字就有吃的。
若兰叹着气：“这些都不是名字，既然我带你回家，我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小姑娘点头。
“往日苦难已经过去，光明和乐视为熙，不若为你取名为熙，希望你的将来也是光明灿烂的。”
随后沉吟片刻，看向一边不服气但认真练字的小筠洲：“就随我姓吧，取为沈熙可好。”
“好，谢谢夫人，沈熙记住了。”从此小沈熙有了新名字，也有了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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