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的筷子在碗沿敲出清脆的声响,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扒饭的小沈熙。小姑娘瘦得像只小鹌鹑,捧着饭碗的手指都是伤口,每次夹菜都只敢挑最边上的菜叶子。
虽然心里已经接受沈若兰要养她的事实,但还是忍不住朝着沈若兰叹气。
“真打定主意要把人留下来?”
沈若兰坚定的点头。
小沈熙见两人打量着她,兰英的神色还十分的嫌弃。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白粥,缩在板凳上,不敢再吃。
沈若兰见人放下碗筷,疑惑的询问:“吃饱了?”
小沈熙点点头,又忍不住去看兰英。
这个嗓门洪亮的婶婶和夫人是很要好的关系,就像她和二丫一样,她怕把人惹恼了,夫人会把她赶出去,她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新家,更舍不得离开温柔的夫人。
兰英恨铁不成钢的别开眼:“没吃饱就吃!”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小姑娘一哆嗦:“瞧你这幅样子谁还能虐待你不成。”
小沈熙的确没吃饱,常年饥饿的肚子像个无底洞,两碗饭都填不满。她又战战兢兢重新捧起碗,扒一口饭抬头看三次兰英,似乎只要对方一有什么动作她就马上放下碗筷。
兰英是个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大嗓门,为人急躁但是个热心肠的人,她时常教导自己一双儿女行为处事要大大方方的,现下看小沈熙这个鹌鹑样气不打一处,掸掸身上的帕腹,端着碗走了。
走远了还能听到她嘴里直犯嘀咕:“我的老天爷!一家子都温温柔柔,往后咋过活。”
沈若兰性子说好听是娴静,说难听点就是懦弱,乡下人读书识礼原本就少,谁都是私心的护着自己的小家,亲兄弟都能为三分地吵得天翻地覆。
她男人头七还未过,家里的田地就被堂叔伯分刮干净,她是个妇道人家不会下地,对方一年多少给两个钱,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现下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本就艰难,又多了张嘴吃饭,生活困难些,免不了和堂叔伯们多一分计较,到时候她又争得过谁。
这也是兰英不想沈若兰留下小沈熙的原因。
现在人留下了,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她时刻盯着些,要是那些泼皮堂叔伯还敢打沈若兰的主意,那就别管她的扁担招呼在他们身上。
沈若兰看着人走出院门,回神给小沈熙添了碗鸡汤,是昨日特意杀给她补身体的。
“慢点吃,别噎着。”
小沈熙之前做乞丐的时候,自己手里的食物,都是三两口下肚,慢一步辛苦求来的食物进的也许就是别人的肚子。
但是她还是听话的放下手中的碗筷,端起汤碗大口的喝起来。
刚喝了两口,就被呛得摔了碗。
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鸡汤渗进泥土里,地面上还泛着油光。
沈若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小姑娘已经扑跪在地上,疯狂舔舐着泥水混着的汤渍。
沈若兰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疯狂舔舐的小沈熙,急忙把人一把拽起来。
“干什么?小熙,不可以这样!”
三两下把人强制抱在怀里,怀里的姑娘,揪着沈若兰的衣襟重复着嘴里的话:“要舔干净,舔干净就有吃的了,要舔干净的。”
世风日下,多的是不把人当人的混账东西,有三分钱就要耍十分的横,把人当狗耍。
把食物倒在地上让人像狗一样吃,把踩着别人的尊严当乐子瞧。
小沈熙从小在乞丐窝长大,她不知道什么是尊严廉耻,她只知道人是能饿死了,她不想死,所以甘愿当任人消遣的乐子。
因着这些缘故,她没吃少故意倒地上的东西,现下这场景让她想起来从前,躯体的本能动作,比她脑子更快,她一心就想把地上的东西舔干净。
沈若兰家里是泥巴地,不比酒楼的大理石,汤渗进土里,她舔了满口泥水。
“不舔了,咱们不舔了,以后想吃多少都有。”
抱着小沈熙颤抖的小身板,沈若兰开始有些心疼,做爹娘的人见不得和自己孩子同龄的孩子受苦,她会想到要是她的筠洲也落到这步田地,她该多心疼。
带人洗干净又把人领到饭桌前:“还吃吗?”
“要的。”
沈若兰刚才抱着小沈熙的时候,已经摸到她浑圆的小肚子,跟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吃饱了就不吃了,肚子会撑坏。”
“不能浪费。”
沈若兰家里也不富裕,但怕孩子撑坏还是强硬把人赶到一边玩去。
吃过早膳,沈若兰进了绣房,她平日里靠刺绣为生,有间单独的房间做绣房,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绣绷、丝线,还有个小架子收纳布料,上面都是接的绣活,去主家取布料,再根据花样子跟主家敲定好样式就能拿回家绣。
她以前虽是个庶女,沈家在这方面倒是舍得给女儿们请好师傅,不论嫡庶,都是跟着有名的刺绣师傅学的手艺。
是以她刺绣手艺自然是顶尖的,现下才能以此为生养儿子,现在多了个孩子要养,她得多接点活儿了,让小沈熙自己去玩就加快速度干活。
小沈熙亦步亦趋的跟着沈若兰,见她走到绣绷前坐定开始刺绣,她就远远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歪着头一眼不眨的盯着人瞧。
日头渐升,门槛上的小身影在屋内投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等到沈若兰活动僵硬的臂膀,才发现这个“小影子”。
“小熙怎么不去玩?”
小沈熙摇摇头:“跟着夫人。”小姑娘的声音轻得像猫叫。
沈若兰失笑,蹲下身与她平视:“跟着我作甚,刺绣多无聊啊。”
除了筠洲,给他一本书,一本临帖,他两各做各的事情能待在一起,一般小孩儿好动,每天就像小牛犊似的使不完的劲儿,坐不了两息就直呼无聊。
小沈熙只是一味摇头,她怕现在美好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一眨眼又回到破烂巷,也怕眼前温柔的夫人不见了,和她待在一起听着绣线穿过绸缎的沙沙声使她安心。
沈若兰发现小沈熙不爱说话,经常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这可不是好习惯。
她牵起她的小手摩挲着,小手上全是伤痕和被冻裂的冰口:“小熙,人长了嘴巴就是要说话的,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呢。”
小沈熙觉得夫人说什么都对,于是她点点头。
沈若兰可不想捡个哑巴回家,言语难得带上严肃:“说话!”
“好。”
“以后有事就要讲话,别人问话就要答话,知道吗?”
“知道!”小沈熙突然直起身大声回答道。
沈若兰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小筠洲虽然才五岁,但天资聪颖,心智到底比同龄孩子成熟些,从小也听话,她养儿子从来都是省心省力,现下来了这么个小东西,跟逗小狗似的。
她爱怜的摸了摸小沈熙枯黄的发髻:“怎么跟小狗似的。”
“我是狗。”小姑娘答得干脆。
沈若兰的手顿住,小沈熙的反应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扶着她的肩膀正了神色:“你是人,怎么能是狗呢?”
小沈熙不明白,夫人说她是狗,那她就是狗,但是夫人为什么又说她不是狗,她不明白,但是谨记着有人问话要回答。
“酒楼的公子有时候会把酒菜倒在地让我吃,他说狗才吃地上的东西,说我也吃地上的东西,我也是狗,刚才夫人也说我是狗,那我就是狗。”
这是小沈熙来家里说过最长的话,一堆狗字把沈若兰绕得有些晕,但她知道这孩子的想法是有问题的。
她似乎有些太服从于别人的言语,她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狗和小狗也是有区别的,只能摸着她眉眼坚定的说:“你是个小姑娘,是个顶顶好的小姑娘。”
是要代替她陪着筠洲走人生路的小姑娘。
“好的,夫人,那我就是小姑娘。”
“叫若兰姨。”
“好的,若兰姨。”
“叫兰姨。”
“好的,兰姨!”
小姑娘的童音脆生生的,沈若兰笑,她也跟着笑,墨黑的瞳仁,衬托眼神格外的明亮。寒风冻皴裂的脸蛋上两团红团,像一颗酸涩的野果子努力汲取土地的养分给自己打上颜色。
沈若兰莫名感受到了养女儿的快乐,那种柔软的、澄澈的感觉,是不同于养儿子的快乐。
眼看就到晌午,村里各家炊烟四起,沈若兰起身理了理衣裙,想着该去准备午膳了,筠洲快下学了。
小沈熙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后融成了一道。
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动着,映红了小沈熙的脸颊。沈若兰翻动着锅里的煎蛋,难得感到一丝轻松。"小尾巴"安静地坐在灶后的小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势。
"火小些。"沈若兰轻声道。
小姑娘立刻用火钳拨开柴火,动作熟练。火星噼啪炸开,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金光。
"你几岁了?"沈若兰把煎蛋盛到碗里,就着锅里的油把鱼顺着锅边梭下去。
"今年开春就八岁了。"小沈熙的声音混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里:"我是爷爷在路边捡的。他说那会儿柳树刚抽芽,他沿路乞讨还没进陵县,就遇到了我,他原本不想捡我的……"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爷爷说,我哭得太大声,吵得他脑袋疼,所以只得把我捡走。"
“兰姨,其实是他心软,对吧。”
锅里的鱼煎至两面金黄加入冷水。
“那你爷爷……怎么去世的?”沈若兰问。
柴火突然"啪"地爆响一声。
“前年冬天冻死的。”小沈熙的声音很轻:“那年的雪下得可大了,像要把整个破烂巷埋了。”
前年冬天是个灾年,雪一下就是整月,冻得人们都躲在家里避寒。
破烂巷里鱼龙混杂,穷苦人家、地皮流氓、乞丐流民复杂得很。
小沈熙和爷爷就在巷尾深处用干草搭了一个避风的角落。
雪停的第二日,爷爷的胸膛也停止了起伏,她磕遍了陵县大大小小的药堂,想求人救救她爷爷,但她只是个小乞丐,药堂伙计的扫帚打在她背上,叫她滚远点,连磕头都不允许他磕在门前的石阶上,嫌她脏了地。
最后还是破烂巷一个大叔看不下去,替她拖着尸体到城外埋了。
"巷尾的跛脚大叔帮我埋了爷爷。"小沈熙伸出双手,火光下还能看见掌心的淡色疤痕,那是小沈熙第一次挖坑,她挖得双手鲜血淋漓想尽力把坑挖大一点,让爷爷躺着能舒服一点。
沈若兰心疼地走过去把人拥进怀里:“不想了,都过去了。”
锅里的鱼加上煎蛋在水里咕噜咕噜翻滚着,熬成了奶白色的鱼汤。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小筠洲清亮的童音:"娘!我回来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